第27章 第 27 章
作品:《齐文镜》 直到一个雨夜。
那晚的春雨来得又急又猛,仿佛天河倾覆。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命砸在藏书楼古老的青瓦上,噼啪作响,如同千军万马在头顶奔腾。闪电撕裂墨黑的苍穹,瞬间将书楼内林立的书架映照得惨白如骨,紧随其后的闷雷在群山间滚荡,震得窗棂都在微微颤抖。齐文镜因白日里有一处经义未参透,埋头查阅典籍,竟忘了时辰,待到惊觉,早已过了书院闭门落锁的钟点。外间风雨如晦,他索性决定留在楼内过夜。藏书楼底层有一间窄小的耳室,本是供守夜管事徐伯临时歇脚所用,内有简陋床铺和被褥,齐文镜往日用功至深夜时也曾在此借宿,徐伯为人宽厚,向来默许。
约莫三更天,最猛烈的雷雨势头稍减,但淅淅沥沥的雨声依旧绵密。齐文镜本就因心事重重而眠浅,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将他从混沌的梦境边缘骤然惊醒。
那脚步声来自藏书楼下层,并非徐伯那种略带拖沓的老迈步态,而是很轻,很稳,每一步都控制得恰到好处,若非此刻万籁俱寂,他又恰好清醒,几乎难以察觉。一股莫名的寒意窜上脊背。齐文镜悄然起身,披上外衣,赤着脚,轻轻推开耳室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顺着漆黑的楼梯向下摸去。
藏书楼一层东侧的偏厅,平日用于整理和晾晒受潮的书籍,此时竟透出昏黄摇曳的烛光,在一片黑暗的楼内格外扎眼。
齐文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像一只捕猎前的狸猫,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缓缓挪近,从一扇半掩的雕花木门缝隙间,向内窥视。
偏厅中央,两只白烛在青铜烛台上静静燃烧,火苗被不知何处钻入的夜风吹得不安地晃动。两个人影,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中相对而立。
其中一人,正是沐听寒。他褪去了白日里那身素净的青衫,换上了一袭墨色云纹暗花的窄袖长衫,外罩一件同色披风,领口以银线绣着简约的流云纹。长发未戴儒巾,只用一根乌木簪在脑后简单束起,几缕碎发散在额前。烛光跳跃着,映亮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挺直的鼻梁,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此刻在光影交错间,显出一种清冷而沉毅的侧影,与平日的书卷气判若两人。
而站在他对面的人,让齐文镜的瞳孔骤然收缩,差点惊呼出声——
竟是叶伶!
那个在城南破败土地庙中,递给他那本要命小册子、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的谋士!
“叶先生?”齐文镜失声叫道,声音在寂静的雨夜偏厅里显得突兀而尖锐。
厅中两人几乎同时转过身来。沐听寒脸上并无多少意外之色,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静静地看向齐文镜,仿佛他的出现只是计划中一个微小的扰动。而叶伶则明显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但那份惊愕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被他迅速压了下去,恢复了惯常的镇定自持,只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齐公子?”叶伶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怎么会在这里?如此雨夜……”
齐文镜没有回答叶伶的问题。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从阴影里走出来,踏入烛光笼罩的范围。雨水从窗缝渗入的湿冷气息,混杂着旧书和烛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沐听寒身上,喉咙发干,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听寒……你和叶先生,原来认识?你们……你们在这里谈什么?”
窗外,雨声绵密如诉,偶尔有遥远的闷雷滚过天际,像是这沉重夜晚的喘息。烛火被不知名的气流牵动,猛地摇曳了几下,将三人的影子胡乱地投在斑驳的墙壁和高大的书架上,那些影子扭曲、拉长、交织,又分离,光怪陆离,恍如一出正在上演的、令人不安的哑剧皮影。
沐听寒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像一块冰投入齐文镜灼热的心绪中,激得他一个激灵。叹息里带着一种与沐听寒十七岁年纪格格不入的、仿佛背负了千钧重担的疲惫,又像是一种终于不必再完全伪装的如释重负。
“既然被你撞见了,”沐听寒的声音平静无波,转向叶伶,语气里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不容置疑的吩咐意味,“叶先生,今夜所议之事暂且如此。你先回去吧,此地……我来处理。”
叶伶闻言,立刻躬身,行了一个极其恭谨的礼:“是,大人。”他直起身,目光复杂地投向呆立当场的齐文镜,那眼神中糅合了严厉的警告,深切的担忧,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看着无知者即将踏入深渊的怜悯。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像一抹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偏厅另一侧的黑暗门廊,脚步声迅速远去,最终被雨声完全吞没。
小小的偏厅里,只剩下齐文镜和沐听寒两人,以及那对燃烧得越来越短、烛泪缓缓堆积的白色蜡烛。
“噼啪——”
烛芯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骤然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沐听寒没有立刻说话。他缓缓踱步到那扇雨水不断冲刷的窗边,背对着齐文镜,沉默地望向窗外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夜色。冰凉的雨丝在窗玻璃上蜿蜒流淌,交织成一片模糊的水幕,倒映着屋内摇晃的烛光,像是谁人无声淌下、永远也擦不干的泪痕。
“你究竟是谁?”
齐文镜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尖锐的刺痛感是他此刻保持清醒、对抗内心滔天骇浪的唯一凭借。
沐听寒的背影在烛光中凝固着,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了偏厅,几乎令人窒息。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在这片沉默中变小了,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嘶嘶”声。
良久。
久到齐文镜几乎要以为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久到那对蜡烛又短了一截,烛泪如血,层层堆叠。
然后,沐听寒缓缓转过身。烛光从他的侧后方照来,让他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另一半则被染上暖黄的光晕,那光晕却丝毫暖不了他眼中的神色。他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讲述一个年代久远、与己无关的传奇话本,可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蕴藏着能将一切焚毁的岩浆:
“二十一年前,景泰七年,暮春。”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穿透了雨夜,投向了某个早已湮没在时光尘埃里的江南水乡。
“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为察民情,微服私访,游至杭州。一日泛舟西湖,忽遇急雨,仓促间避入湖边一处简陋的茶寮。茶寮主人是一对相依为命的苏姓兄妹,兄长木讷勤恳,妹妹……”
他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渗入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温柔,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冰冷覆盖。
“妹妹名唤婉儿,年方二八,生得清丽灵秀,更难得的是,她自幼得父母教导,能诗善画,心性通透,虽身处市井,言谈举止却自有风骨,不输名门闺秀。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困住了太子的脚步,也困住了……两个人的一生。”
齐文镜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一个模糊而骇人的轮廓,随着沐听寒平静的叙述,正在他惊涛骇浪般的脑海中,缓缓浮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