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作品:《齐文镜

    接下来的一个月,京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入了冰水之中,表面维持着天子脚下的繁华秩序,内里却涌动着一股令人骨缝发寒的暗流。


    工部侍郎张永年,那个曾主持修建堤坝却偷工减料、致使三县沦为泽国的官员,倒在了他最宠爱的小妾房中,手里还攥着一颗准备赏人的东珠。


    户部郎中王德全,掌管盐引发放,富得流油,却在清点完又一年惊人收益的账册后,伏案“睡”去,再没醒来,嘴角甚至残留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都察院副都御史刘振业,以弹劾清廉官员、为贪腐开道而闻名,被发现僵坐在书房那张象征风宪威严的太师椅上,面前摊开着一份未写完的、构陷某位刚直边将的奏章草稿。


    同样的“突发心疾”,同样的安详如眠,同样的无迹可寻。


    而这三人的名字,连同之前的李辅国、陈文渊,被市井百姓在私底下悄悄串成了一串。他们身份有别,官职各异,却有着撕不掉的共同标签:都是贪得无厌的蠹虫,都是已故右相李辅国麾下盘根错节的党羽核心,也都是多年来百姓敢怒不敢言、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恶吏。


    京城的气氛,从最初的震惊、猜疑,逐渐发酵成一种更为诡异的惶恐。茶楼酒肆的喧闹压低了许多,人们交换着眼色,窃窃私语,话题总绕不开这接二连三的“睡死”。有人说这是隐世已久的江湖豪侠重出江湖,行那“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义举,是“青天盟”的雷霆手段;有人则压低了嗓子,暗示这是朝堂上某股沉寂已久的清流力量,终于忍无可忍,开始了血腥的清洗;更有大胆的,眼珠一转,声音细若蚊蚋:“说不定……是上头的意思呢?这些人的罪证,怕是早就堆满了陛下的案头,只是碍着牵连太广……” 话未说完,便被旁人惊恐地制止。


    这股流言的旋风,也卷进了看似超然世外的白鹿书院。静谧的书斋回廊间,也飘起了不安的低语。有学生信誓旦旦地说,半夜起夜时,瞥见后山竹林似有黑衣人影一闪而过,快如鬼魅;有人神秘兮兮地透露,陆山长最近脸色凝重,时常在深夜被宫中来的马车悄然接走,天明方归;更有一种模糊却令人心悸的传言,在极小的圈子里流动:书院里,恐怕藏着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而这些京城的风暴,或许与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齐文镜心中的疑团,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沉甸甸地压着他。他按捺不住,几次三番想去云烟阁寻乔画屏。第一次,阁里相熟的伙计陪着笑脸,说乔掌柜一早就去西山采撷罕见的“暮兰香草”了,归期未定。第二次,伙计面露难色,称乔姑娘感染了风寒,需静养,不便见客。到了第三次,那伙计的笑容已经变得疏离而警惕,直接挡在门前:“齐公子,乔姑娘近来……事务繁杂,极少在阁中露面,您还是请回吧。” 语气里的逐客意味,再明显不过。


    谢慕青更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留下便彻底消失了。齐文镜寻到他那座位于城南清静处的宅院,只见朱门紧闭,门环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檐角蛛网暗结,一派久无人居的寂寥。向邻里打听,也只得到含糊的“好些日子没见人出入了”的回答。


    周遭的一切都在变幻、隐匿,唯独沐听寒,依然像书院里那座最古老的日晷,精准而恒定。他每日青衫整洁,准时出现在讲堂,听课,读书,笔记做得一丝不苟。课后,偶尔能看到他与陆山长在静室对弈,侧影沉静,落子从容,仿佛窗外那些沸反盈天的传闻、那些震动朝野的命案,都与他毫无干系。


    这种过分的“正常”,在齐文镜眼中,却成了最大的“异常”。他开始不由自主地、隐秘地观察这位同窗。他借故去过沐听寒的宿舍,那房间干净得近乎空旷。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简陋的书架,便是全部。没有家人寄来的包裹信笺,没有少年人常见的玩物摆设,连换洗的衣物都只有寥寥两三套叠放整齐,素净得没有一丝花纹。这不像一个少年的居所,倒像是一个随时准备轻装上路、不留下任何痕迹的过客驿站。


    一次偶然,他在山长书房外等候时,瞥见沐听寒留在案上的一张便笺。上面的字迹,与他平日课堂上那手清秀工整、略带拘谨的楷书截然不同!那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转折处锋芒锐利,带着一股隐而不发的峥嵘气势,分明是经年累月、胸有丘壑方能练就的笔力。一个人,怎会有如此迥异的两种字迹?除非……其中一种是刻意伪装。


    疑虑如同藤蔓,在齐文镜心中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每一个细节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每一个发现都让沐听寒那张平静的脸庞显得更加深不可测。然而,越是如此,齐文镜越是不敢开口询问,不敢深入探究。他隐隐感到,那平静的表象之下,或许隐藏着一个一旦揭开,便会将他、甚至将整个书院都卷入惊涛骇浪的可怕秘密。他只能将所有的疑问和不安死死压在心底,在日渐诡异的气氛中,扮演着一个同样“正常”的、埋头苦读的书院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