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作品:《齐文镜》 “又在想什么?”
沐听寒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静潭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讲堂内嗡嗡的议论声和齐文镜纷乱的回忆,将他猛地拽回现实。齐文镜一个激灵,转过头,目光撞上沐听寒那张惯常平静无波的脸。这张脸他看了两年,清俊,略带些少年人的瘦削,眼神总是沉静的,像秋日无风的湖面。可此刻,或许是刚刚经历了土地庙的诡秘,或许是心头揣着那本要命的小册子,又或许是沐听寒那句话太过巧合的响起,齐文镜竟觉得这张十七岁同窗的脸,在窗外透进的明亮天光下,忽然变得陌生起来。那沉静之下,仿佛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渊薮,每一个熟悉的轮廓,都透出一种令他心悸的深邃。
“听寒,”几乎是未经思考,那个盘旋了一夜加一个早晨的问题脱口而出,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与惶惑,“你说……这世上真有天谴吗?”
沐听寒正准备落笔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手中那支紫毫笔,笔杆是罕见的湘妃竹,竹纹如泪,色泽温润,绝非寻常学子能用得起。他将笔轻轻搁在青玉笔山上,抬起头,迎向齐文镜探究的目光。他的眼神依旧清澈,像初融的雪水,映着窗外的天光,干净得不染尘埃。
“若真有那般灵验、那般精准的天谴,”沐听寒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冷峻,“历朝历代,天下各州府县,那些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官员,怕是早就该绝迹了。可你我都读过史书,那些名字,那些血债,何曾少过?”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依我看,这不是天谴,是**——或者说,是人治之下,积弊到了极点,不得不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之事’的必然结果。”
“人治?非常手段?”齐文镜心头一跳,追问道,“什么意思?”
沐听寒的目光投向窗外。今日天气极好,春日艳阳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透过雕花窗棂,在讲堂的青砖地面上切割出规整明亮的光斑。远处,松涛阵阵中夹杂着学子们晨读《诗经》的琅琅书声,抑扬顿挫,一派承平气象,岁月静好。
“李辅国权倾朝野,贪墨之巨,手段之酷,天下皆知,非止一日;陈文渊表面清流,实则与李党勾连,盘剥地方,纵容亲族,也非近年之事。”沐听寒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却又字字清晰地敲在齐文镜心上,“为何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是现在?而且,你不觉得这‘暴毙’的方式,太过‘整齐’了吗?同样的悄无声息,同样的安详无痛,同样的‘心疾突发’,连太医都查不出所以然。”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齐文镜,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这背后,必定有一只,甚至不止一只强有力的手,在推动、在执行。有人在用一种朝廷律法、三司会审无法做到的方式,做一件……或许是许多人心中暗自盼望,却无人敢宣之于口的事。”
齐文镜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冲上耳廓,咚咚作响。沐听寒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捅开了他心中那扇充满疑惧的门。土地庙里叶伶幽深的眼眸,怀中那本记录着无数隐秘的小册子,谢慕青谈及母亲惨死时眼中燃烧的刻骨恨意……所有线索与暗示,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形的手串在了一起。
他喉咙发干,几乎是屏着呼吸,试探地、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觉得,会是谁?谁有这样的能力,这样的……胆量?”
沐听寒没有立刻回答。他静静地看着齐文镜,那目光平和依旧,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性的力量,让齐文镜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和伪装,在这目光下都无所遁形。然后,沐听寒忽然轻轻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极浅、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可就是这丝弧度,让齐文镜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像是被冰冷的蛛丝拂过后颈。
“文镜,”沐听寒的语气依然温和,甚至带着点同窗之间惯常的随意,“你今日……怎么突然对朝堂政局,对这等凶险之事,如此上心,如此好奇了?”他微微偏头,像是在回忆,“我记得你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与其空谈天下兴亡,不如多背几篇策论,将来若能为一地父母官,脚踏实地为百姓做几件实事,方是正道。’怎么如今风向变了?”
齐文镜被问得猝不及防,脸颊微微发热,眼神有些闪烁。他支吾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我、我只是觉得……这事儿太蹊跷了,两位这么大的官,说没就没……谁能不好奇?再说了,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咱们书院里不也都在议论么……”
沐听寒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那目光平静得让齐文镜心里发虚。然后,沐听寒站起身。他比齐文镜略高几分,此刻走到齐文镜座位旁,微微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直直看进齐文镜的眼睛深处,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回避的审视。
“文镜,”他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有些事,知道得太多,看得太透,未必是福气,反而可能是祸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眼下,对你我而言,最紧要的,是好好读圣贤书,精进学问。这些朝堂上的翻云覆雨、血雨腥风,”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离白鹿书院,离我们这些尚未有功名在身的学子,还远得很。”
说完,他抬手,轻轻拍了拍齐文镜的肩膀。那力道不重,甚至算得上是友好的示意,可齐文镜却觉得肩头微微一沉。
沐听寒不再停留,转身,踏着从门口涌入的、明亮得有些刺眼的阳光,走出了讲堂。他的背影挺直,青衫素净,步履平稳,与往常并无二致。
齐文镜怔怔地坐在原地,望着那消失在门外光亮中的身影。阳光将沐听寒离去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讲堂内昏暗的角落,与桌椅的阴影融为一体。那一瞬间,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和疏离感攫住了齐文镜。这个与自己同窗两载,一起读书、争论、偶尔也会在月下对酌的少年,仿佛在刚才那短短的对话和最后的目光交接中,骤然褪去了所有他以为熟悉的表象,露出了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幽深莫测的内核。
讲堂内的议论声依旧,窗外的春光依旧明媚,可齐文镜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慢慢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