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作品:《齐文镜》 右丞相李辅国暴毙的余波尚未在京城权贵圈子里完全平息,第七日头上,又一记更响、更近的惊雷,毫无预兆地炸响在皇城根下。
礼部尚书陈文渊,在自己府邸的内书房中,以几乎与李辅国如出一辙的方式,悄无声息地“睡”了过去,再未醒来。
消息传开时,正是早朝前夕。仆役如常于卯时初刻,端着温热的参茶和净面温水,轻轻叩响老爷书房的门。一连数声,内里寂然。仆役心下生疑,陈大人虽年近花甲,但向来作息严谨,这个时辰早该起身诵读了。他壮着胆子推开一道门缝,只见书桌后的黄花梨圈椅里,陈文渊身着家常的宝蓝色直裰,头微微歪向一侧,双目轻阖,一手还虚握着一卷摊开的《盐铁论》,面色竟是少有的红润安详,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解开了某个难题般的轻松笑意。
茶盘失手坠地,碎裂声惊动了整个尚书府。
太医署的人来得比上次更快,然而结论并无二致:突发心疾,无外力痕迹,无中毒迹象,死前似无痛苦,如同在睡梦中安然辞世。若非那具身体已经冰凉僵硬,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只是伏案小憩。
同样是在夜间,同样是“突发心疾”,同样安详得诡异。
这一次,连紫宸殿里那位久经风浪、惯看秋月的景泰帝都坐不住了。
翌日早朝,压抑的气氛几乎要凝固金銮殿内沉滞的空气。景泰帝面沉如水,将刑部、大理寺呈上来的、措辞谨慎含糊的联名奏本,狠狠掼在了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沉闷的撞击声让殿中所有文武官员的心都跟着一哆嗦。
“七日!短短七日之内!”皇帝的声音并不算特别高亢,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毫不掩饰的震怒,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每个人耳膜上,“两位朝廷肱骨重臣,接连暴毙于自家府邸!死因蹊跷至此,查了整整七日,三法司给朕的,就是这‘心疾突发、别无异常’八个字?!”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扫过丹陛下垂首肃立的群臣:“刑部是干什么吃的?勘验现场,查访人事,你们查出什么了?!大理寺是干什么吃的?复核案卷,推究疑点,你们推究出什么了?!还有都察院——风闻奏事,监察百官,如此惊天之事,事前竟无半点风声,事后也无丝毫建言,你们这都察,察到哪里去了?!”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得三法司主官面无人色,额角冷汗涔涔而下,袍服下的双腿微微打颤。满朝文武,平日里或慷慨陈词,或明哲保身,此刻却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那雷霆之怒下一个就落在自己头上。偌大的金銮殿,静得只剩下皇帝因怒意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香炉中龙涎香静静焚烧的细微噼啪。
死寂持续了良久。
最终,景泰帝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文官班列最前方,那位新任不久、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的左丞相沐青阳身上。
“沐相。”
沐青阳闻声出列,躬身:“臣在。”
“朕命你总领此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悉听调遣。”景泰帝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静,却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朕给你一个月。一个月之内,必须给朕,给朝廷,给天下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若是再查不出个所以然……”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几位面如土色的三法司主官,“你们,就自己上折子,回家养老去吧。”
“臣,遵旨。”沐青阳的声音平稳无波,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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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的风,远比命案的消息跑得更快。几乎是下朝的同时,各种或真或假的细节与猜测,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京城的每个角落,自然也钻进了看似与世隔绝的白鹿书院。
午后的经义课还未开始,讲堂里已如同煮沸的水。夫子常用的戒尺还安静地躺在讲台上,底下的学子们却已按捺不住,三五成群,议论声嗡嗡作响,脸上交织着兴奋、惊惧与探寻秘密的好奇。
“要我说,这定是天谴!再明白不过了!”一个瘦高如竹竿的学生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自己就是那代天行道的判官,“李辅国贪墨修河款,致使黄河决堤,淹了多少州县?陈文渊表面清廉,私下纵容族人强占民田,逼得多少农户家破人亡?这不是天谴是什么?老天爷睁开眼了!”
“天谴?”旁边一个家境优渥、平日颇有些见识的圆脸学生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若真有那般灵验的天谴,这朝堂之上,天下州县,贪官污吏何其多也,早该死绝了轮不到他俩。依我看,这分明是仇杀!”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你们难道不知?陈尚书的嫡女,去年元宵后就被李辅国那老贼强行纳了去,不过三月就香消玉殒,说是病故,可谁信?陈大人为此一夜白头,这血海深仇,他能不记着?说不定……就是他隐忍布局,先除了李辅国,大仇得报,自己也觉得了无生趣,或是怕事情败露,索性……也跟着去了。”
“胡扯!”另一人立刻反驳,他是个将门之后,说话直来直去,“陈文渊那老狐狸,最是精明惜命,官场沉浮几十年,岂会为了一个女儿就赌上自己身家性命和身后清名?要我说,这背后肯定不简单!是一股势力,一股我们不知道的势力,在暗中清洗朝堂!你们想想,这两人,是不是都算得上是右相一党?”
这话引得几人倒吸一口凉气。一个胆子小些的学生左右张望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难道……是传说中的‘青天盟’?江湖上不是一直风传,有个神出鬼没的组织,专杀贪官酷吏,替天行道……”
“嘘——!”立刻有人脸色煞白地制止,“慎言!这话也是能放在明面上说的?不要命了!”
各种猜测、传闻、阴谋论在年轻学子们之间激烈碰撞,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血与对未知世界的冒险想象,却也隐隐透出对那股无形力量的畏惧。
齐文镜独自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棂,在他摊开的书页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手心里全是冰凉的冷汗,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纸页边缘,几乎要将其捻破。
昨夜子时的经历,如同一个烙印,深深烫在他的记忆里。
城南那座废弃的土地庙,远比想象的更加荒败。断壁残垣在惨白的月光下投出狰狞扭曲的影子,半人高的荒草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仿佛藏着无数窃窃私语。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腐烂木料和一种说不清的阴冷气味。只有一尊泥胎剥落、彩漆褪尽、半边脑袋都塌陷的土地公塑像,还歪斜地立在神台上,空洞的眼眶漠然望着破败的庙门。
叶伶已经在那里了。
他就像谢慕青描述的那样,三十上下,一张平平无奇、看过即忘的脸,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像个屡试不第的穷酸书生。但当他从阴影里转过身,抬起眼看向齐文镜的那一刻,齐文镜便知道,此人绝不简单。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得如同淬过火的针尖,瞬间刺穿了齐文镜故作镇定的外壳,仿佛将他里里外外都审视了一遍。
“齐公子果然守时。”叶伶开口,声音倒是出人意料的温和,甚至带着点书卷气,与他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叶先生找我,究竟何事?”齐文镜不愿多绕弯子,单刀直入。
叶伶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似随意地绕着破庙内仅存的半截墙壁走了半圈,脚步极轻,耳朵却微微动着,似乎在凝神捕捉夜风中每一丝不和谐的声响。确认这荒郊野庙只有他们二人后,他才踱回齐文镜面前,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
“谢公子托我转告你,最近京城风声鹤唳,波涛暗涌,让你务必多加留意,特别是朝中官员的动向。”他顿了顿,补充道,“谁突然称病告假,闭门谢客;谁家府邸深夜仍有不同寻常的车马出入或灯火通明;哪怕只是某位大人最近口味变了,常去某处茶楼酒肆……诸如此类的蛛丝马迹,都留心记下。”
齐文镜眉头锁得更紧:“记下来……做什么?” 他感到自己正被拉向一个越来越深的漩涡。
“自有它的用处。”叶伶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不再解释,而是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只有巴掌大小、册页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小册子,递给齐文镜。“这个,你先拿着。回去仔细看看,务必记熟。”
齐文镜接过,就着从破屋顶漏洞处洒下的冰冷月光,随手翻开一页。只一眼,他的呼吸便是一滞。册子上是密密麻麻却工整清晰的蝇头小楷,记录着某位四品官员的详尽信息:出身籍贯,科举年份,历任官职,妻妾子女名姓,京中宅邸位置,老家田产数目,甚至还有某年某月收受某地富商“冰敬”几何,与哪位同僚过从甚密,有何不为人知的特殊嗜好……林林总总,事无巨细,简直像是一份摊开在阳光下的隐秘档案。
他心头剧震,猛地抬头看向叶伶:“这……”
“齐公子不必多问,也不必多想。”叶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看透他此刻翻腾的思绪,“你只需相信,我们所谋之事,所求之物,非为一己私仇,亦非为搅动风云。李辅国、陈文渊之辈,不过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是这腐烂肌体上最先溃烂的脓疮。剜去它们,是为了阻止脓毒继续扩散,是为了……还这朗朗乾坤,一个本该有的公道。”
临别时,齐文镜已将那本令人心惊的小册子贴身藏好,转身欲走。叶伶却忽然在他身后,用那种依旧温和,却字字千钧的语气,说了最后一句话: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天下,即将有翻天覆地之变。看似超然物外的白鹿书院——或者说,书院里的某些人,某些事——恐怕也难以再独善其身,置身事外了。”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如同判词:
“齐公子,你好自为之。”
那句话,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整夜缠绕在齐文镜的梦境与现实边缘,让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此刻坐在喧嚣的讲堂里,耳边是同窗们热烈的争论,眼前是明媚的春光,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那破庙里阴寒的气息,已经丝丝缕缕地渗入了他的骨髓。
窗外,不知何时飘来一片厚重的云,遮住了部分阳光,在书院的青石板路上投下大片移动的阴影。远处山峦的轮廓,在变幻的天光下,显得幽深而莫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