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作品:《齐文镜

    谢慕青点了点头,嘴角那抹笑意并未扩大,反而越发显得冰冷而讥诮,像刀刃上凝着的一层薄霜。“死得好。”他吐出这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解恨般的利落,“那老贼这十几年来,贪墨的军饷修河款够填满半座国库,强占的民田店铺数不胜数,被他糟蹋至死或逼得家破人亡的女子,怕是从这白鹿山能一直排到朱雀门。早就该有这么一天了。”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虚空处,补充的那句话轻飘飘的,却更令人脊背生寒:“而且死得这般‘安详’,面如生时,无痛无苦……呵,真是便宜他了。照我看,该千刀万剐,让他清醒着尝尝自己造下的业果。”


    齐文镜心脏重重一跳,盯着谢慕青看似平静的侧脸,一股凉意顺着脊椎蔓延。他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紧,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连他死时的具体情状……都一清二楚?” 这些细节,连书楼的徐管事也只是模糊听闻,语焉不详,谢慕青却说得如此笃定。


    谢慕青把玩玉佩的手指蓦然停了下来,羊脂白玉温润的光泽似乎也凝滞了。他转过头,目光与齐文镜相接。方才那层惯有的、带着疏离的笑意彻底从眼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骤然涌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刻骨恨意。那恨意如此浓烈、如此鲜活,像埋在冰层下燃烧了多年的毒火,终于撕开了一道裂缝,瞬间灼伤了齐文镜的眼睛,让他心头猛然一凛,下意识地想后退。


    “我自然知道。”谢慕青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砺过,带着冰冷的铁锈味,“这血海深仇,桩桩件件,我怎会不清楚?”


    他不再看齐文镜,而是缓步踱到藏书楼那扇蒙尘的高窗边,背对着满室书卷,望向窗外起伏的远山轮廓。春日的山岚本该是柔和朦胧的,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化作了十三年前江南阴冷潮湿的牢狱雾气。


    “我母亲,”他开口,声音有些发飘,像是在叙述一个遥远的、属于别人的故事,“曾是苏州织造府手艺最好的绣娘之一,尤擅双面异色绣,一幅《百花争艳图》能引得蝴蝶停驻。十三年前,李辅国还不是丞相,只是以工部侍郎的身份,南下督办一批上贡的宫廷绣品。”他的背影挺直,却莫名透着一股僵硬的孤寂,“他见到了我母亲……和她的绣品。”


    接下来的话语,变得艰涩而缓慢,每个字都像是浸透了陈年的血。“我母亲已嫁与我父亲,虽是寻常商户,却也夫妻和睦。她不肯做他的外室,更不愿抛家弃子。李辅国当时没说什么,只夸了几句绣工了得。可贡品押送入京后不到半月,官府的人就闯进了我家,说我母亲在绣制贡品时,盗窃了内务府特供的‘盘金线’。”谢慕青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苏州知府是他一手提拔的门生,连过堂审讯都省了,直接签了死罪,将我母亲投入死牢。我父亲变卖家产,四处奔走喊冤,却连母亲的面都见不到一次。”


    他沉默了片刻,窗外的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三天后……狱卒送来一具用草席裹着的尸首,说是‘突发恶疾,病逝狱中’。可我母亲身体一向康健,入狱前还在为我和妹妹裁制冬衣……”他的声音终于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音,那是强行压抑了太久、几乎要碎裂的悲愤,“后来,我父亲几乎倾尽所有,才买通了一个即将调离的老狱卒。那老狱卒喝醉了酒,含混地说,我母亲是活活被打死的。就在那阴湿的牢房里,因为她始终不肯松口认罪,更不肯写下一纸自愿为妾的文书。他们打累了,泼醒,再打……直到断气。”


    齐文镜彻底愣住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他认识谢慕青这一年多来,对方一直是风流倜傥、挥金如土的模样,谈的是古玩字画,论的是诗词歌赋,偶尔提及家世,也只说是父母早亡,留下些家业。他从不知道,这副洒脱不羁的表象下,竟埋藏着如此惨烈血腥的过往。


    “那你……”齐文镜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你进京……是为了报仇?”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这问题愚蠢而苍白。除了报仇,还有什么能让一个人如此处心积虑地接近京城,对仇敌的动向了解得这般透彻?


    谢慕青缓缓转过身,脸上激烈的恨意已如潮水般退去,重新覆上一层平静的冰壳。但这平静,比刚才外露的情绪更让齐文镜感到心惊,那是一种将所有情感都沉入深渊、只为某个目标而存在的死寂般的平静。


    “不只是我。”他淡淡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晰冷冽,“这煌煌京城,朱门绣户之下,恨李辅国入骨的人,多如牛毛。”他走近几步,离齐文镜更近了些,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却像冰锥一样凿进齐文镜的耳朵。


    “礼部尚书陈文渊,去年他刚及笄的嫡女,在元宵灯会上被李辅国瞧见,强行纳为第十九房妾室。那姑娘性情刚烈,入门不过三月,就用一根白绫把自己挂在了梁上——陈大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却连女儿的尸身都要不回来,对外只能称病亡,至今不敢提半个‘冤’字。”


    “工部侍郎张明远,因为不肯将自家祖传的、临着玉泉山风景最好的一块地卖给他修建别院,三个月后就被查出‘亏空工料’,削职查办,流放岭南烟瘴之地,去年夏天染了疟疾,客死异乡,尸骨都没能运回来。”


    “还有御史台的刘中丞,只因一封弹劾他纵容家奴强占民田的奏折泄露了风声,不出十日,他远在老家备考科举的长子就‘失足’落水溺亡;户部的王郎中,因在拨款事宜上稍有拖延,他夫人去寺庙上香的路上就‘意外’惊马,摔断了脊梁,如今瘫在床上……”


    他一连说了七八个名字,官职或高或低,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桩触目惊心的惨案,或家破,或人亡,或受尽屈辱。这些事或许曾有过零星传闻,但此刻被谢慕青用这样冷静到残酷的语气一一串联起来,便织成了一张血腥而庞大的网,将那个已然死去的权臣牢牢罩在中央,也压得齐文镜喘不过气。


    “这些人里,有的被打断了脊梁,只能忍气吞声,苟且偷生;有的早已家破人亡,只剩一口不敢吐出的怨气。”谢慕青的目光落在齐文镜苍白的脸上,那眼神深不见底,“但总有人,骨头还没断透,血还没流干,不愿意……永远这么忍下去。”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齐文镜的心上,也仿佛为某些正在黑暗中悄然发生的事,落下了一个冰冷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