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作品:《齐文镜

    徐管事和那杂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同时转过头来。看到是齐文镜,两人脸上都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紧紧闭上了嘴。那杂役更是讪讪地低下头,像避瘟神似的,贴着墙根快步溜出了藏书楼。徐管事定了定神,弯腰捡起那本《香乘补遗》,仔细拍去封皮上沾的灰,又用衣袖抹了抹,这才小心翼翼地递还给齐文镜,浑浊的老眼里带着一丝关切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齐公子,你……你脸色不太好啊,”徐管事压低嗓子,“可是找书累了?要不先回去歇歇,这书我给你留着……”


    齐文镜木然地接过书,指尖触到徐管事温热的指节,才惊觉自己的手已经冰得像刚从雪地里捞出来。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摇了摇头。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里,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现、炸开——


    是乔画屏那双大多数时候沉静如古井,却在特定时刻会骤然亮起锐利寒芒的眼眸;


    是那个雨丝纷飞的午后,她在云烟阁后院的屋檐下,一边晾晒香料,一边用平淡无波、却字字清晰的语调说起右丞相李辅国——“一个荒淫无度、手上沾满血债的贪酷之徒,天理昭昭,自有天收”;


    是当时恰好从湿滑的瓦片上失足掉落、在她脚边扑腾的那只小麻雀,她弯腰轻轻捧起,用帕子擦干雨水,看着它振翅飞走的侧影;


    更是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在静思亭中,她紧握着妹妹冰凉的手,用低得几乎听不见、却斩钉截铁的声音说出的那句话——“我要让那些曾经践踏过我们的人付出代价。”


    代价……心疾突发……面色红润,如同安眠……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上后颈,激得他头皮阵阵发麻。他抱着那本冰冷的古籍,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窥见了脚下黑暗中盘旋的、令人眩晕的真相。


    “你听说了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的书架阴影里响起,语调随意,甚至带着点惯有的漫不经心。


    齐文镜浑身一颤,几乎是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差点带倒旁边一架书。他看见谢慕青正斜斜地倚靠在两排书架之间的立柱旁,一手插在墨蓝色锦袍的腰间,另一只手随意地把玩着一枚玉佩。


    那枚玉佩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稀薄天光下,泛着柔和莹润的光泽。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工极为精湛,麒麟脚踏祥云,须发鳞甲纤毫毕现,昂首向天的姿态带着一股睥睨之气。玉佩下缀着深青色的丝绦,随着他手指的动作轻轻晃动。仅仅是这枚玉佩,其价值恐怕就够普通人家吃用半辈子。


    谢慕青今日穿着一身墨蓝色暗纹锦袍,外罩一件质料极佳的玄色薄氅,氅边用银线绣着简约的流云纹。腰间玉带紧扣,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人物,从发髻的梳理到衣角的垂顺,无不透着一种与白鹿书院清苦简朴、书卷埋首的氛围格格不入的精致与贵气。那不是商贾之家的富丽,而是久经熏陶、浸入骨髓的世家风仪。


    齐文镜认识他,是在去年深秋。那时他想为陆山长寿辰寻一方好砚,在城西一家颇有名气的古董店里看中了一方端溪老坑的紫石砚,质地上乘,雕着松鹤延年,偏偏囊中羞涩。正当他面红耳赤、尴尬万分之时,这位陌生的年轻公子恰好也在店中,闻言便走了过来,只淡淡扫了一眼那砚台和窘迫的齐文镜,便对掌柜说:“记我账上。” 解了齐文镜的燃眉之急。事后两人攀谈起来,发现对方竟也对古籍版本、书画鉴赏颇有见地,一来二去,便成了偶尔相约喝茶赏玩的朋友。


    但这份交情里,始终隔着一层模糊的纱。谢慕青自称是江南丝绸巨贾的独子,来京城游历求学,增长见闻。可齐文镜不是傻子,对方的谈吐见识、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气度,以及对朝堂典故、京城权贵谱系的熟悉,绝非寻常商贾子弟所能有。而且他行踪颇为飘忽,独自住在城南一处幽静却守卫森严的宅院里,齐文镜去找过他几次,偶尔会撞见一些衣着普通、却目光精悍、行动无声的人物出入,那些人见到他,立刻便会敛去所有神色,恭敬退开。


    此刻,谢慕青出现在这里,用这样一句话开头……


    齐文镜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右丞相?”


    他没有多说,只是用探寻的、混合着惊疑与某种迫切求证的目光,紧紧盯着谢慕青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七分疏离的桃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