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作品:《齐文镜

    “姐姐!”


    乔馥语惊惶失措,几乎是从乔画屏怀里弹起来,冰凉的手指紧紧捂住了姐姐的嘴。她紧张地转头,目光像受惊的小鹿般扫过亭外幽暗的竹林、寂静的荷塘,以及远处书院沉睡的轮廓。夜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她真怕哪个角落里藏着偷听的耳朵。“夜深人静的……这话、这话万万说不得!”她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指尖也在发抖。那些名字,那些隐秘,每一个字都沾着血,足以将她们姐妹碾为齑粉。


    乔画屏任由她捂了片刻,才缓缓抬手,拉下妹妹冰凉的手腕,握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她笑了,唇角弯起,可那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反而让那双眼眸显得更加幽深,里面交织着浓得化不开的讥诮,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悲凉。


    “放心,”她声音压低,却异常清晰,“这里没有外人。”她说着,目光转向了一旁怔愣的齐文镜,“文镜,你说呢?”她的视线带着审视,也带着某种托付,“馥语她……该不该因为那些污泥,就觉得自己低到了尘埃里,不配抬头看天?”


    齐文镜像是被这一问惊醒,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他霍然站起身,动作太急,衣袍带起一阵风。他绕过石桌,走到乔馥语面前,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郑重,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他整了整衣袖,然后,朝着这位身处风尘却如皎月蒙尘的女子,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


    “画屏说得对。一字不差。”他抬起头,年轻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诚恳,那双总是跳脱不羁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炽热的光,“馥语,你若真想离开听雪楼,想清清白白地活,我帮你。绝不只是嘴上说说。”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也不止是我。书院里……有很多人。上个月十五,你在这里弹那曲《广陵散》,弹到‘冲冠’‘发指’处,竹林里的风都停了。沐听寒——就是那个整天板着脸、好像谁都欠他八百两银子的家伙——他当时就站在那边的竹影下听完的。事后他对我说,‘此曲本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齐文镜学着沐听寒那冷淡的语调,却掩不住话语里的分量,“他还说,‘白鹿书院立世之本,是为天下育才。大门永远为有真才实学、心向光明之人敞开,不论男女,不论出身。’”


    “沐听寒”三个字,如同三颗冰珠子,轻轻落入这暗流涌动的夜色里。


    几乎在同时,乔画屏的眼神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一丝难以名状的异色,极快地从她眼底掠过,快得像水面一闪而逝的浮光,又像深潭底部偶然翻起的一个泡沫,若非刻意观察,几乎无从捕捉。但齐文镜正面对着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乔画屏那浓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针尖刺到;而她握着妹妹肩膀的那只手,修长的手指也骤然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可她什么也没说。没有追问,没有讶异,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仿佛那瞬间的失态只是光影的玩笑。她只是垂下眼帘,继续轻轻拍抚着妹妹单薄的脊背,动作温柔而机械,如同在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终于找到港湾的孩子,将自己的所有情绪,重新严丝合缝地锁回了那副平静从容的面具之后。


    那一夜的后半段,乔馥语在姐姐清瘦却异常坚实的怀抱里,哭了很久很久。起初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肩膀耸动着,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渐渐地,那堤坝似乎彻底溃决,哭声越来越大,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毫无顾忌的放声痛哭。那哭声里混杂着太多东西:这些年强颜欢笑的辛酸,迎来送往的屈辱,夜深人静时啃噬心肺的自厌,还有对早已模糊的父母家园的刻骨思念,以及……对那或许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干净”生活的绝望向往。


    乔画屏只是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没有再说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试图阻止这汹涌的泪水。她像一座沉默的山,任由妹妹的泪水如同滂沱大雨,浸透自己肩头的青布衣衫,留下一片深色的、冰凉的湿痕。她的目光落在亭外虚无的黑暗里,眼神空茫而遥远,仿佛透过妹妹的悲伤,看到了更久远、更沉重的往事。


    月光在不知不觉中挪移了方位,从东边的檐角悄悄滑向西边的竹梢,光华由清亮转为柔和的朦胧。荷花池中的锦鲤早已沉入水底安眠,不再有跃动的银光;竹林里的秋虫似乎也倦了,鸣叫声稀疏寥落,最后归于一片深沉的寂静。


    远处,白鹿书院最高的钟楼,传来了沉重而悠长的钟声。


    “咚——咚——咚——”


    三更了。


    钟声如涟漪般荡开,也仿佛敲在了乔馥语的心上。那歇斯底里的哭声,终于在钟声余韵里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哽咽,最后只剩下精疲力竭后的、绵长的抽气声。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脸颊上泪痕交错,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可奇怪的是,那双哭得红肿不堪的眼睛,此刻却清亮了许多。那层始终笼罩着她的、散不开的忧郁雾气,仿佛被这场酣畅淋漓的痛哭冲刷掉了一些,露出了底下更本质的、属于乔馥语自己的,清澈却脆弱的光。


    乔画屏依旧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浸在寒泉里的玉。而乔画屏的手,却干燥、温暖,指腹带着薄茧,传递过来一种沉稳而有力的温度。那温度并不炽热,却仿佛带着无声的承诺,一点点,试图焐热妹妹冰凉指尖下,那颗几乎冻僵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