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作品:《齐文镜

    夜风拂过亭外萧疏的竹林,竹叶摩挲,发出绵延不绝的沙沙声,像是无数细密的叹息。荷花池中,残荷败叶间,几尾肥硕的锦鲤似乎被月华惊扰,忽地跃出墨绿的水面,鳞片反射出炫目的银光,旋即又“噗通”落回,荡开一圈圈不断扩大的涟漪,揉碎了满池的月影。月光清冷如练,又如水银般粘稠地泻地,将八角亭、青石桌凳、以及亭中相顾无言的两人,都镀上了一层寂寂的、没有温度的银边。


    就在这万籁凝结的时刻,一道颀长的青色身影,如同从竹影月色中析出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静思亭外的石阶下。


    是乔画屏。


    她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一袭简单的青布衣裙,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钗环点缀,墨黑的长发只用一根乌木簪松松绾在脑后,几缕碎发散在颊边,被夜风微微撩起。她没有提灯笼——手中那盏素白纱面的灯笼,是刚刚才点燃的,橘黄的火苗在薄纱罩里活泼地跳跃着,将她清丽而略带疲惫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光影在她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上流动。


    “姐姐?”乔馥语闻声转头,猛地一惊,下意识地站起身,怀里的古琴失了护持,向下滑落,被她手忙脚乱地重新抱紧,琴弦发出一阵杂乱的轻鸣。


    乔画屏没有应声,只是提着灯笼,迈步走进亭中。她的步伐很稳,裙裾拂过石阶,几乎没有声音。她甚至没有看一眼旁边神色复杂的齐文镜,目光径直落在妹妹写满惊惶与泪痕的脸上。走到近前,她将灯笼轻轻挂在亭角一个生锈的铁钩上,然后伸出手,一把将乔馥语连人带琴揽入怀中。


    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带着不容置疑的庇护意味。事实上,也的确做过千百遍。从十年前那个烈火焚天、家破人亡的血腥夜晚起,比妹妹只大三岁的乔画屏,就是这样抱着瑟瑟发抖、哭泣不止的乔馥语,在破庙里,在颠簸的马车中,在听雪楼最初那些冰冷难熬的夜晚,一夜又一夜,用自己的体温和并不宽阔的肩膀,为妹妹隔开外面那个吃人的世界。


    “傻丫头。”乔画屏的声音在乔馥语头顶响起,不同于平日里待客的圆融周到,也不同于与山长商讨香料时的精明干练,此刻她的声音低柔却异常坚定,像是冬日午后,阳光慢慢融化冰封河面时,那细微而执拗的碎裂声。她一手轻抚着妹妹绸缎般冰凉的长发,另一只手稳稳托着那床几乎滑落的古琴。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爹娘还在时,常教我们背的那句话?就刻在咱家书房乌木门楣上的,爹亲手用篆书刻的。”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将妹妹的思绪拉回那个早已破碎、却依旧温暖的时空。


    乔馥语伏在姐姐肩头,起初只是无声地颤抖,渐渐地,低低的啜泣声压抑不住地泄出来。她的声音闷在姐姐的衣料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字一顿,仿佛用尽了力气去回忆:“‘香草美人,不以……不以出身论高下’……”


    “对。”乔画屏捧起妹妹梨花带雨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她的指腹有些粗糙,那是常年调配香料、接触草药留下的痕迹,此刻却极尽温柔地,一点点擦去妹妹脸颊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她的动作很轻,可那双与妹妹相似的丹凤眼里,却锐利如出鞘的匕首,寒光湛湛,直直刺入妹妹惶惑的眼底。


    “香草长在幽谷,还是长在……粪堆旁,它依然是香草,香气不改;美人沦落风尘,还是高居庙堂,她依然是美人,风骨不折。”乔画屏的话语清晰而有力,每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石子,投入乔馥语死水般的心湖,“你是乔馥语。不是什么听雪楼的花魁,不是什么风尘女子。你是金陵城最好的琴师,是连白鹿书院陆山长都亲口赞叹‘百年一逢’的大才女——这话你忘了?你的价值,不在那层早已无关紧要的膜,不在那些闲人碎嘴的眼光,而在你本身!”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在你的琴艺!在你的才情!在你这一双手,能弹出让天地动容、让鬼神垂泪的曲子!那些东西,才是谁也夺不走、抹不掉的‘干净’!”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妹妹的肩膀,望向亭外沉沉的夜色,眼中闪过一道凌厉如电的光芒,那光芒在清冷的月色映衬下,显得格外寒冽刺骨,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的帷幕:


    “更何况,”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冰珠砸落,“那些站在高处,道貌岸然骂我们‘下贱’、‘不干净’的人,你当真以为,他们有几个是干净的?”


    她微微侧头,视线似乎穿透了重重屋宇与高墙,投向某个不可见的远方:“右丞相李辅国,府邸后园的枯井里,强抢来的民女、‘不慎’冲撞了夫人的丫鬟小妾,尸骨填了几层?礼部尚书陈文渊,表面清正廉洁,两袖清风,私下收受江南盐商的‘冰敬’‘炭敬’,一收就是十万雪花银,账簿锁在他书房暗格里,当真无人知晓?”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讥诮,那弧度里浸满了看透世情的苍凉与愤怒:


    “就连宫里那位最讲究体统、最看重‘清白’名分的贵主儿,她宫里每年‘病逝’、‘失足’的小宫女,又有多少是真正得了病、失了足?她们的血,怕是比我们用的胭脂还红些。”


    亭内一片死寂。


    齐文镜早已听得呆了,背脊窜上一股寒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乔画屏,尖锐、冰冷,字字见血,仿佛将京城锦绣华服下的脓疮与蛆虫,毫不留情地撕开展示在月光下。


    乔馥语也止住了哭泣,怔怔地看着姐姐,那双蒙泪的眼眸里,震惊与茫然交织,仿佛第一次真正窥见姐姐瘦削肩膀后,所扛着的那个血腥而真实的世界。乔画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那更加骇人、更加隐秘的污浊,已如浓重的阴影,沉甸甸地笼罩在小小的静思亭中。


    月光依旧无声倾洒,灯笼里的火苗静静燃烧。荷塘的涟漪早已平息,水面重新变成一面光滑的墨色镜子,倒映着天上那轮孤冷的圆月,和亭中三个被命运紧紧捆绑、又在各自深渊边缘挣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