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作品:《齐文镜

    “不是银子的问题。”


    乔馥语轻轻打断了他。她抬起眼,月光无遮无拦地照在她脸上,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总是笼着轻烟的丹凤眼里,此刻水光潋滟,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可她的睫毛颤了颤,竟倔强地将它们锁在了眼眶里,不肯让它们落下。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被反复碾压过的疲惫。


    “听雪楼的妈妈……早就说过,只要我攒够五千两,随时可以走人,绝不强留。”她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这些年……我接的客不少,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他们给的赏钱,也丰厚。其实,已经快够了。”


    齐文镜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愣在原地,满腔的热情与盘算瞬间冻结:“那为什么……”他无法理解,既然最大的障碍即将消失,为何她的眼中没有半点欣喜,反而盛满了比月色更凉的悲伤?


    “我只是……”乔馥语的声音更轻了,飘忽得如同水面升起的薄雾,仿佛在诉说什么惊心动魄的秘密,生怕声音大了,就会惊醒蛰伏在夜色里的怪兽。“只是觉得自己……太脏了。”


    她终于说出了这个词,一个冰锥般刺骨的词。她的指尖痉挛般地蜷缩起来,死死抵着冰冷的琴身。“赎出来又如何?剥掉这身绫罗绸缎,洗掉满身的脂粉香气,就能洗掉听雪楼的烙印吗?走到哪里,还不是一身洗不净的污秽。良家女子见了我会提着裙子绕道走,仿佛我身上带着瘟疫;她们的夫君,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会用怎样轻佻下作的眼神打量我;巷子口的孩子们会被大人匆匆拉走,告诫说‘离那个不干净的女人远些’……”


    她低下头,长久以来强撑的平静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一滴泪,终于挣脱了束缚,滚落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在一根紧绷的琴弦上。


    “铮——”


    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颤音,在寂静的夜里荡开,带着湿意和悲凉,久久不散。


    “我试过的,文镜。”她看着那滴泪在琴弦上留下的水痕,声音低不可闻,“我闭上眼,拼命想象赎身后会怎样。或许……在某个清净的巷尾,开一间小小的琴馆,只收三五个真心爱琴的学生,白日教琴,夜里独自对月抚上一曲,清清静静地过完下半生。”她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让人心酸,“可每次想到深处,那些学生的父母打听到我的过去,会如何急慌慌地将孩子领走,退回来的束脩怕是都要扔在地上;左邻右舍的门窗后,会藏着多少窃窃私语和鄙夷的目光……文镜,我受不了。我甚至觉得,自己这副身子,这颗心,连想一想那样干净的日子,都是一种……僭越。我不配。”


    “胡说八道!荒谬透顶!”


    齐文镜猛地一掌拍在石桌上,力道之大,震得杯盏叮当乱跳,茶水溅出,在月光下像碎裂的银珠。他胸口剧烈起伏,脸颊因愤怒和激动而涨红,眼睛亮得吓人。


    “你弹琴时的模样,那份专注,那份灵气,比那些养在深闺、被规矩捆得木偶似的所谓‘大家闺秀’,不知要高雅纯粹多少倍!上月,礼部尚书家的千金在皇后赏花宴上弹《平沙落雁》,指法生疏,意境全无,弹得七零八落,底下那群趋炎附势之徒,还不是拼命鼓掌叫好,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要是换了你上去——”


    “可她依然是尚书千金。”乔馥语轻轻截断了他激愤的话语,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映不出半点波澜。“她弹得再差,也是闺阁雅趣,是锦上添花。而我,弹得再好,也不过是风尘女子的伎俩,是取悦人的玩意儿。这就是分别,文镜,云泥之别。”


    齐文镜像被扼住了喉咙,所有激烈的辩驳都堵在了胸口。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想说“你不一样”,想说“你比她们干净一千倍一万倍”,想说“那些都是狗屁不通的世俗之见”。可话到嘴边,看着乔馥语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自身吞噬的灰败与绝望,他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无力。


    他终究只是个被保护得太好的少年。他读圣贤书,骂礼教吃人,向往仗剑江湖的洒脱,可他的“离经叛道”,从未真正触碰过这世间最冰冷坚硬的壁垒。他的世界有师长宽容,同窗友善,前途虽未定却充满可能。而乔馥语的世界,从一开始就是倾斜的、逼仄的,每一寸空气里都弥漫着看不见的鄙夷和唾弃。他理解她的痛,却无法丈量那痛楚的深度,更无法亲手将她从那个自我厌弃的深渊里拉出来。


    所有慷慨激昂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轻飘,甚至……残忍。


    亭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夜风穿过荷塘,拂动残荷枯叶的沙沙声,和远处不知名虫豸的微弱鸣叫。月光依旧皎洁无私地笼罩着他们,却照不亮乔馥语眼中的阴霾,也暖不了这凝滞空气里的寒意。


    齐文镜颓然坐回石凳,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和语言的贫乏。他只能看着对面的女子,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低垂的、被泪水浸湿的睫毛,看着她紧紧抱着那床古琴,仿佛那是她在这冰冷人世唯一的浮木。


    而他,却连为她指出岸边方向的能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