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作品:《齐文镜》 是夜,月华如水,静静流泻在白鹿书院的重重屋瓦与蜿蜒回廊间,将白日里喧嚣的读书声涤荡得只剩一片岑寂。后园深处,一方不大的荷花池畔,临水而建的“静思亭”如一只敛翼的鹤,悄然栖息。亭是八角飞檐,四面临风,一半的基座悬于水面之上,由几根敦实的石柱支撑着。夏日里,这里是满池风荷的观景台,秋日则是最佳的赏月之地,平日里,也是学子们挑灯夜读、高谈阔论或互诉衷肠的去处。
此刻,万籁俱寂,亭中只有两人。
齐文镜换了身干净的月白直裰,难得坐得端正些,正小心拨弄着红泥小炉里的炭火,壶中泉水将沸未沸,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他对面,一位白衣女子怀抱古琴,静静坐着。她身着月白色广袖长裙,衣料是上好的软烟罗,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裙摆如一片流动的云,铺散在冰凉的石凳上。外罩的素纱披帛轻薄如雾,随着夜风从亭外水面吹来,在她身侧无声飘拂。
女子约莫十**岁,容颜清丽绝俗。柳叶眉,丹凤眼,鼻梁精巧,唇色浅淡——这眉眼,与云烟阁那位八面玲珑的乔画屏掌柜竟有七八分相似。但若细看,却觉大不相同。乔画屏的眼神是沉静的,可那沉静之下藏着市井历练出的精明与果决,像一柄收在锦绣囊中的匕首,必要时便会露出锋芒。而眼前这位女子的眉眼间,却始终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烟雨般朦胧的忧郁,眼波流转时,带着几分易碎的脆弱,像是江南梅雨季里,总也晾不干的丝绢,潮润而微凉。
她是听雪楼的花魁,乔馥语。听雪楼是金陵城最有名的风月场,乔馥语以一手出神入化的琴技与清冷出尘的姿容名动江南,卖艺,也卖身。然而这样一个本该属于笙歌酒肆的女子,却独爱在月色好的夜晚,抱着她的古琴,来这清静的书院,与齐文镜这个尚未有功名的学子品茗论琴。陆山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破例允她夜间出入,一是真怜惜她绝世的才情与不幸的身世,二也是看在她姐姐乔画屏的面子上——书院每月所用的安神香、醒脑香、驱虫香,皆出自云烟阁独家秘制,且只收半价,这份人情,山长心中是有数的。
“今日弹什么?《梅花三弄》还是《平沙落雁》?”齐文镜将沸水注入青瓷壶,烫杯温盏,动作难得地带上了几分郑重。他斟了一杯新沏的今春龙井,轻轻推至乔馥语面前。茶叶在澄澈的茶汤中缓缓舒展,如一旗一枪,亭亭玉立,清香随着热气袅袅升起,暂时驱散了夜风的微寒。
乔馥语没有碰那杯茶。她的指尖,正极其轻柔地抚过横陈在膝上的古琴琴弦。那琴形制古雅,是唐代罕见的蕉叶式,琴身木色深沉斑驳,漆面已有细密的断纹,如岁月碾过的冰面,透着一股苍古之气。月光落在琴上,仿佛也沾染了那份沉静。她并未调弦试音,只是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琴身侧面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那裂痕颜色略深,像是很久以前一次无心之失留下的印记。
良久,久到齐文镜以为她今晚不打算弹琴了,她才极轻极轻地开口。声音飘忽,仿佛不是从喉中发出,而是直接从心尖渗出,又立刻要被风吹散在荷塘月色里:
“文镜……”
她抬起眼帘,那双总是笼着轻愁的丹凤眼,此刻清晰地映着亭外的月光,也映着齐文镜关切的面容,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颤动,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想赎身。”
“啪嗒”一声轻响。
齐文镜手中正在擦拭杯沿的软布掉在了石桌上。他猛地抬起头,眼睛在瞬间睁大,瞳孔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甚至因为动作太大,差点带翻了面前那杯刚沏好的龙井。
“好事啊!”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压低嗓音,但其中的兴奋与激动却压不住,“太好了!馥语,你早该离开那地方了!那根本不是人待的!你……你真的想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语无伦次,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猛地站起身,在小小的亭子里踱了两步,又转回来,双手撑在石桌边缘,身体前倾,急切地看着乔馥语:“需要多少银子?你告诉我个数!我……我这些年也攒了些体己,虽不多,但零零碎碎加起来,或许能先凑个首付,咱们再慢慢想办法!对了,山长!可以去求山长!他老人家最是惜才仗义,知道你的事情,说不定肯帮忙的!还有我家里……虽然老头子古板,但若说是救人于水火,或许也能通融……”
他思路飞快地转着,已经开始盘算所有可能的筹钱门路,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仿佛即将挣脱牢笼、看到广阔天地的是他自己一般。月光落在他年轻而真诚的脸上,那份毫不作伪的欣喜与热忱,几乎要满溢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