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作品:《齐文镜》 齐文镜“哦”了一声,有些失望:“那可惜了。琴心丫头难得来一趟,她还说想见识见识白鹿书院第一才子的风采呢。”
沐听寒脚步微微一顿,却仍没接话。只是抬起眼,望向回廊外那片被春风搅动的桃林。花瓣纷扬如雪,落在他的肩头、发梢,他也浑然不觉。两人走到回廊尽头,前面是三条分岔的石板路:左边那条通向男子学舍,隐约传来学子诵书之声;右边那条通往女子学舍,掩在几丛湘妃竹后,静悄悄的;中间那条最陡,青石板缝隙里已生出细绒般的苔藓,蜿蜒向上,隐入半山腰的薄雾里——那是山长和几位夫子清修讲学之所。
“那我先回去了。”沐听寒拱手,衣袖垂下时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午后的骑射课,莫再迟到。李教头昨日还说,你若是再逃课,就要罚你去马厩刷一个月的马。”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齐文镜嘿嘿一笑,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知道啦知道啦。李老头刀子嘴豆腐心,上次还说罚我抄《礼记》一百遍呢,最后不也忘了?”他嘴上虽这般说,心里却清楚,沐听寒提醒他,是真怕他受罚。这书院上下,会这般不动声色关照他的人,恐怕也只有这个总冷着一张脸的“第一才子”了。
他看着沐听寒转身,踏上中间那条上山的小径。青衫布履,一步一步踩在斑驳的石阶上,身影渐渐被道旁茂密的修竹吞没。春日和暖的阳光透过竹叶缝隙,碎金般洒在他身上,明明是该温暖的画面,那背影却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孤峭,像独自立在悬崖边的一棵寒松,四面来风,却无人能近。
齐文镜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那点青色完全消失在翠色深处。他总是看不透沐听寒。明明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比自己还小一岁,可那双眼睛望过来时,里面沉淀的东西,却厚重得让人心头发窒。沐听寒从不谈及家世,只说父母早亡,由远房叔父抚养长大。可他那身即使在粗布青衫下也掩不住的清贵气度,那份待人接物时远超年龄的沉稳周全,还有那偶尔独处时、不经意流露出的、与明媚春色格格不入的苍凉眼神……绝非常年居于乡野、埋头诗书的少年能有。
更令他琢磨不透的是陆山长对沐听寒的态度。山长是当代大儒,致仕前官至帝师,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性子也出了名的清高孤直,等闲学子难得他一句褒奖。可对沐听寒,却是格外不同。不仅亲自为他拟定书单,单独在静室授课,还常常在夜深时召他去书房深谈,烛火一燃便是几个时辰。书院里私下传言纷纷:有说沐听寒是某位获罪权贵的遗孤,被山长悄悄庇护于此;有说得更离奇,猜他是山长早年流落在外的血脉;甚至还有胆大包天的,压低声音说他举止间有宫内风仪,怕是哪位贵人的影子……
齐文镜猛地摇摇头,用力甩开这些纷乱的念头,像是要驱散耳边嗡嗡的蚊虫。管他呢!他对自己说。沐听寒待他真诚,课业上耐心指点,自己闯祸时虽冷着脸却总会帮着转圜,这就够了。谁心里没点不愿示人的角落?何必究根问底。
他转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朝男子学舍蹦跳着走去,心思立刻飞到了晚上:琴心那丫头古灵精怪,最爱新鲜,是带她去西市新开的胡人酒肆听琵琶呢,还是去南河边看最近流行的鲤鱼灯戏?阳光暖融融地裹着他,桃花香气甜丝丝地往鼻子里钻,少年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那点疑虑,早已被对夜晚的期待冲得无影无踪。
他并不知道,此刻竹林深处,沐听寒并没有走向山长那飘着茶香的书房。
青衣少年在离山长居所尚有百步之遥的一株老竹下停住了脚步。这竹子生得奇崛,粗大虬结,竹节泛着深沉的紫褐色,仿佛已在此静立了百年。沐听寒背靠着冰凉坚硬的竹干,目光穿过疏朗的竹枝,投向山脚下那条如玉带般蜿蜒的官道。
那里,正有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驶来。马车形制并不张扬,但拉车的两匹马神骏异常,步伐整齐划一。车帘用的是深紫色的锦缎,日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边缘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那是朝中三品以上大员才能使用的规制,他绝不会认错。
沐听寒的眼神沉静得像一口古井,无波无澜。可若是细看,便会发现那井水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翻涌、盘旋,像是冰封的河面之下,那看不见却从未停歇的湍急暗流。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看似普通的青玉佩,玉佩温润,边缘已被磨得光滑无比。
春风依旧和暖,带着桃李芬芳和泥土苏醒的气息,轻柔地拂过他的面颊。他却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太轻,刚一出口,就散在了竹叶的沙沙声中。他抬起手,拂去不知何时落在肩头的一片桃花瓣。粉嫩的花瓣沾了他微凉的指尖,随即飘落,坠入石阶旁的泥尘里。
那抬手拂花的动作,优雅依旧,却透着一丝微不可察、却沉重无比的疲惫。仿佛拂去的不是一片轻盈的花瓣,而是某种无形却压得人透不过气的尘埃。
马车在山门前停住了。一只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了那深紫色的车帘。
沐听寒移开了视线,不再看。他整了整衣衫,脸上所有细微的情绪波动已尽数收敛,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转身,继续向着山长居所的方向,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去。
竹影婆娑,将他挺直的背影再次吞没。只有那株老竹,沉默地见证着方才那一瞬间,少年身上流露出的、仿佛穿越了漫长光阴的孤寂与凛然。山脚下的车马声,书院里的读书声,春日的一切喧嚣,似乎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屏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