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作品:《齐文镜

    “齐文镜!”王夫子一声断喝,如同惊堂木拍下,讲堂内落针可闻。所有目光再次聚焦过来,有幸灾乐祸,有同情担忧,更多的则是等着看好戏。


    夫子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公然在礼经课上酣睡、还差点流干口水的顽劣学生。他举起戒尺,指向齐文镜,沉声问道:“《礼运》篇,‘大道之行也’下一句是什么?你且背来!”


    这一问颇有门道。《礼运》篇乃是《礼记》中极为重要的一章,阐述大同社会的理想,篇幅不短,若能流畅背诵,至少说明平日用过功。若是背不出或背得磕磕绊绊,那戒尺可就真的有了用武之地。


    齐文镜心头一紧,暗叫侥幸。昨夜回房后,虽因倦极倒头就睡,但睡前那片刻清醒,他鬼使神差地摸出《礼记》,随手翻了几页,其中就有《礼运》。此刻,那些文字如同有了生命,自动在脑海中排列浮现。


    他定了定神,清了清有些干哑的嗓子,站起身,朝着夫子恭敬一揖,然后挺直腰板,朗声诵道:


    “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他的声音清朗明亮,在安静的讲堂里回荡,字字清晰,句句流畅。不仅将夫子要求的那一句背出,竟还一气呵成,顺着文意往下背诵了老大一段。从“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到“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再到“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语调抑扬顿挫,竟隐隐带着几分沉浸其中的韵味,仿佛并非在应付考校,而是在真心吟咏那古老而美好的理想。


    满堂学子中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叹。王夫子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举着戒尺的手也缓缓放了下来,搁在讲案上。他捋了捋花白的山羊胡,眼中严厉之色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学生惫懒行为的余怒,又有对其居然能熟练背诵经典的一丝满意,更多的,则是师长常见的、恨铁不成钢的责备。


    “嗯。”夫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认可。“坐下吧。”他挥了挥手,目光扫过全堂,语重心长地道,“会背诵,是入门的第一步,是好事。但读书求学,更重要的是领会圣贤言语中的深意。《礼运》所言大同之世,何其美好?然其根基,在于‘礼’。礼者,天地之序,人伦之纲。治国平天下,需明礼;齐家睦邻,需守礼;修身养性,更需以礼自律。你们将来,无论能否出仕为官,无论身处何地,为人处世,都不可忘记这个‘礼’字。”


    “是,学生谨记。”齐文镜和其他学子一起,恭敬应声。他表面上乖巧无比,心里却大大松了口气,暗自抹了把冷汗:好险!幸亏昨晚那随手一翻!不然今天这手掌心,怕是真要跟那油光发亮的紫檀木戒尺来个亲密接触了。


    “铛——铛——铛——”


    悠长而略显沉闷的下课钟声终于响起,仿佛救世的福音。王夫子不再多言,抱起讲案上那几卷厚重的经书,缓缓踱步,离开了明伦堂。那根令人望而生畏的戒尺,也随着他的身影一同消失在门外。


    讲堂内的气氛瞬间为之一松。学子们开始收拾书具,低声谈笑,陆续离开。齐文镜则像一下子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瘫软在柏木座椅里,长长地、毫无形象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浑身的关节都发出“咔吧”一阵轻响,仿佛要将课堂上的僵硬和方才的紧张全部甩掉。


    “诶呀——”他拖着长音,转过头,看向旁边依旧坐得端正、正在慢条斯理收拾东西的沐听寒,脸上又挂回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这些《周礼》、《仪礼》、《礼记》,翻来覆去就那么些东西,我早都会背啦,何必日日坐在这里听夫子车轱辘话来回讲?你说是不是,沐大才子?”他凑近了些,挤眉弄眼,“以你的聪明,肯定也早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了吧?”


    沐听寒没有立刻回答。他正专注地进行着每日课后雷打不动的“仪式”。


    首先是将使用过的毛笔在早已备好的小半盏清水中徐徐涤荡,洗去残墨,动作轻柔,仿佛怕伤了毫毛。洗净后,用一方吸水性极好的素白软布,将笔锋的水分仔细吸干,理顺,然后一支支插回那个天青色、釉色温润的青瓷笔筒中,笔尖朝上,排列整齐。


    接着,是那块用去一角的墨锭。他用布巾擦去墨锭表面可能沾染的灰尘,然后将其放回一个巴掌大小、黑底描金缠枝莲纹的漆盒中,盖上盒盖,扣好搭扣。


    再是那方沉甸甸的虎形青石镇纸,被他用布擦拭后,与同样被擦净的歙砚、小小的青玉水滴一起,放入书箱中特定的格位。砚台中剩余的墨汁早已在课前清洗干净。


    整个过程不急不缓,有条不紊,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沉静而专注的力量,仿佛不是在收拾文具,而是在整理心神,告别一段专注的时光,为下一次的“入定”做好准备。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凑在近前、一脸惫懒笑意的齐文镜,薄唇微启,吐出五个清晰的字:


    “会背,不等于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