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作品:《齐文镜

    清晨的《礼经》课上,“明伦堂”内鸦雀无声,只回响着王夫子抑扬顿挫的讲经声。阳光穿过高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格,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浮沉。学子们或凝神倾听,或提笔疾书,唯有靠窗第三排,传出一种极轻微却不容忽视的不和谐音——那是某人深沉而规律的鼻息。


    齐文镜整个人几乎瘫在柏木书案上。他侧着脸,左颊紧紧贴着冰凉的书页,将那本厚重的《仪礼》压得变了形。因睡得太熟,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张开,一丝晶亮的口水顺着唇角蜿蜒而下,不偏不倚,正正落在翻开的书页上,将《士冠礼》那一章中“宾揖冠者,冠者揖宾”几句端庄的文字,洇染开一小片深色的、略显滑稽的湿痕。他兀自不觉,甚至舒服地轻轻蹭了蹭书页,发出满足的咕哝声。


    昨夜子时,这位胆大包天的少年,趁着巡夜夫子交接班时那片刻的松懈,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书院侧门。他熟门熟路地抄近道直奔城西夜市,那里正有一伙跑江湖的艺人在空地上扎场子卖艺。喷火的汉子口吐烈焰,映红半条街;吞剑的艺人将明晃晃的长剑缓缓插入喉中,看得人头皮发麻;赤膊的壮汉躺在地上,胸口压着巨石,另一人抡起大锤猛力砸下,石裂而人安然无恙;最惊险的是那走绳索的少女,在离地两丈高的细索上如履平地,甚至还翻了个跟头……叫好声、铜钱落入铜盘的叮当声、艺人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令人血脉贲张的热闹。齐文镜挤在人群最前面,看得目不转睛,跟着众人拍手叫好,浑然忘了时间。


    待得散场,已是月挂中天。他这才惊醒,拔腿就往回跑。赶到书院外墙下,听得院内巡夜夫子的脚步声与灯笼光由远及近,心里一慌,不敢走常翻的那段矮墙,只得绕到后山一处更为隐蔽但也更为陡峭的墙根。那墙年久失修,砖缝里长出荆棘灌木,他手脚并用地攀爬,衣衫被勾破了好几处,翻上墙头时脚下一滑,差点仰面摔下去,惊出一身冷汗。落地后,又像做贼一样,借着月光树影,蹑手蹑脚溜回学舍,躺进被褥时,窗外恰好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此刻,昨夜所有的兴奋与惊险都化作了排山倒海的困倦,将他死死按在这张书案上。


    “齐文镜!”


    讲台上,王夫子终于忍无可忍。他年过花甲,治学严谨,最重课堂礼仪,岂容有人在他讲解圣人礼法时公然酣睡?这一声断喝,运足了中气,犹如半空中炸开一个焦雷,震得梁上积尘簌簌飘落,也震得满堂学子心头一跳,纷纷将目光投向那罪魁祸首。


    可齐文镜只是咂了咂嘴,似乎在梦里尝到了什么美味,含混地嘟囔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梦话,然后把头换到另一边,脸颊蹭着那摊口水湿迹,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竟又沉沉睡去,对夫子的雷霆之怒置若罔闻。


    王夫子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黑,花白的山羊胡子气得直翘,手中那根陪伴他多年的紫檀木戒尺已然举起,眼看就要重重落下讲案,甚至可能要亲自走下讲台,执行“教刑”。


    就在此时——


    “咚!”


    一声闷响,不大,却在寂静的讲堂里格外清晰。一枚用废纸精心揉成、龙眼大小的纸团,划出一道干净利落的弧线,越过短短的距离,不偏不倚,正中齐文镜露在手臂外的额角。纸团里似乎包了什么东西,颇有分量。


    “哎哟!”齐文镜吃痛,猛地从梦中惊醒,一下子抬起头,额角立刻红了一小块。他睡眼惺忪,眼前金星乱冒,捂着额头,茫然四顾,不知这“飞来横祸”源自何方。


    他下意识地、带着恼怒地转头,看向唯一可能的方向——自己的左手边,邻座。


    沐听寒端坐如钟,身姿挺拔如庭前玉树。


    从开课至今,他似乎连最细微的姿势都未曾改变过。背脊笔直,肩颈舒展,一手虚握成拳,轻轻按在摊开的《礼经》书页边缘,指尖洁净,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另一手自然地垂放在膝上,连袖口的褶皱都似乎保持着完美的弧度。他穿着一身素雅的淡青色细布长衫,浆洗得挺括,袖口与衣摆处不见一丝多余的褶皱,干净清冷得仿佛不染尘埃。晨光恰好从高窗斜射入内,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轮廓:眉如墨裁,斜飞入鬓,带着一股天生的疏离感;鼻梁高挺如削,线条利落;唇色很淡,唇线清晰,此刻正微微抿着。他的目光低垂,专注地落在面前的《礼经》之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扇形阴影,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周遭的一切骚动,包括邻座那个被砸醒的倒霉蛋,都与他毫无干系。


    整个人如同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清冷,静谧,带着远山积雪般的凛然寒意,又似深冬寒潭底部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冷玉,自有温润光华内敛,却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气息。


    “沐听寒!你又砸我!”齐文镜揉着生疼的额角,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抗议。他太熟悉这种手法了,纸团里必定包了颗小石子,这混蛋下手从来不知道轻重!


    沐听寒依旧维持着看书的姿态,连眼睫都未颤动一下。只是薄唇微微开启一线,声音轻得像一缕烟,精准地飘入齐文镜耳中,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王夫子在看你,手里戒尺已经举起来了。”


    齐文镜一个激灵,残存的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他猛地坐直身体,挺胸抬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回书案上,目光“虔诚”地投向讲台——


    果然!王夫子正瞪着一双因愤怒而圆睁的老眼,死死盯着他,花白的山羊胡子随着粗重的呼吸一翘一翘。更可怕的是,夫子手中那根油光发亮、不知道教训过多少顽劣学子的紫檀木戒尺,已经高高举起,正重重地敲在坚硬的柏木讲案上,发出“啪啪”的脆响,每一声都像敲在齐文镜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