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作品:《齐文镜

    白鹿书院静卧于京城西郊栖霞山的怀抱之中。山势并不险峻,却层峦叠翠,如一道天然的翠屏,将市井的尘嚣温柔地隔开。书院便依着这舒缓的山势,自山腰处铺陈开来,缓缓向上延伸,建筑与山林浑然一体。


    远眺而去,只见一片连绵的青灰色屋瓦,在晨昏之际的山岚雾气中起伏隐现,宛如墨迹在宣纸上洇染开的写意笔触。白墙被岁月与山雨打磨得略显斑驳,反而更添古意。书院四周及院内,遍植百年以上的古柏,枝干虬结如龙,针叶苍翠欲滴,终年散发着清苦而提神的木质香气。山风过处,松涛阵阵,与书院的琅琅书声相应和,别有一番幽深气象。


    晨曦初露,山间乳白色的雾气尚未消散,如轻纱薄绡,缠绕着亭台楼阁。从山脚的石径仰望,书院层层叠叠的屋檐、翘角、廊柱在云雾中半遮半掩,仿佛悬浮于仙境云端。那些精心设计的飞檐,脊线流畅,檐角高挑,当真如展翅欲飞的大雁,带着一种挣脱尘世牵绊、直上青云的飘逸姿态。整座书院,便在这山色空蒙与建筑灵秀的交融中,透出遗世独立、超然物外的清韵。


    此地最为世人所瞩目——亦最为某些人所诟病——之处,在于它是当朝唯一一所公然打破陈规、允许女子入学,并且明确宣称“有教无类”、不计较学子出身门第的学院。此等惊世骇俗之举,皆源于其创办者,陆明远。


    陆公明远,十年前官拜礼部尚书,位列九卿,乃是朝中清流领袖,更是力主革新的中坚人物。他亲见科举制度历经数朝,虽为朝廷选拔了不少人才,却也日渐僵化,沦为诗赋文章的竞技场,于国计民生之实务反而疏离。更兼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寒门俊杰往往因无人举荐、无钱打点而蹉跎沉沦。为此,他毅然上书,奏请革新科举,主张增设“实务科”,考核算学、律法、水利、农桑、工造等经世致用之学,以求为国家选拔真正能办实事的人才。


    此议一出,朝野震动。守旧派视之为动摇国本、败坏圣学的异端邪说,群起而攻之。弹劾的奏章雪片般飞向御案,污蔑、中伤、威胁接踵而至。先帝晚年求稳,最终在巨大的压力下,驳回了陆明远的奏请。


    理想破灭,同道零落,陆明远心灰意冷,深感庙堂之上已无自己置喙之地。他断然挂冠而去,将大半生积蓄及部分祖产变卖,散尽家财,在挚友的帮助下,于栖霞山购得这片清幽山地。此后三年,他亲绘蓝图,督工选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灌注心血,终使这所承载着他未竟理想与全新教育理念的书院,从图纸化为现实。


    书院落成,他取《诗经·小雅·鹿鸣》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之句,命名为“白鹿书院”。他曾于开学典礼上,对首批学子殷殷寄语:“鹿,灵兽也。饮清泉,食净草,性高洁,不履污浊。吾愿诸生,于此山中,能如白鹿,葆赤子之心,养浩然之气。所学不为功名利禄所染,所行不为门户偏见所蔽。明理求真,修身济世,方不负‘白鹿’之名。”


    如今,十年光阴荏苒。书院从最初门庭冷落、备受质疑,到渐渐声名鹊起,成为京城一个独特的存在。它不仅吸引了许多家境贫寒却天资聪颖、渴望改变命运的学子,也让一些思想开明的官宦世家,悄悄将女儿送来此处——并非为了科举仕途(女子不得参加科举),而是为了让她们能识字明理,开阔眼界,不至于困于深宅,只识女红厨艺。


    当然,非议从未停歇。卫道士们斥责书院“牝鸡司晨”、“淆乱纲常”;保守的学究讥讽其“不务正业”、“离经叛道”;更有甚者,散布流言,污蔑书院藏污纳垢,有伤风化。然而,陆山长德高望重,学问人品举世公认,门生故吏虽多已分散,但影响力犹在。加之朝中仍有几位掌权的开明大臣,如新任左相沐青阳等,对书院理念暗中赞许,多有回护。因此,那些鼓噪大多止于口舌之争,或匿于暗处的中伤,倒真无人敢明火执仗地前来寻衅滋事。


    白鹿书院,便在这赞誉与毁谤交织的声浪中,如山间白鹿,安静而坚定地走着自己的路,成为这煌煌帝都之侧,一片独特而执拗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