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作品:《齐文镜》 齐文镜也笑了,那笑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他最后摆摆手,算是告别,然后转身,再不迟疑,大步踏入了青石巷弄深处。少年清瘦的背影被渐次浓重的暮色温柔吞没,脚步声也渐渐远去,最终与巷子尽头寻常人家的炊烟、呼唤孩童归家的叫喊声混在一起,再分辨不清。
乔画屏依旧静静立在门口,如同一尊玉雕。晚风撩起她水绿色的裙角,拂动鬓边几缕未绾牢的发丝。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背影消失的拐角,仿佛要穿透砖墙,确认少年是否安然走远。巷子里最后一点天光也黯淡下去,远处传来隐约的狗吠。她这才收回视线,抬起手,轻轻将两扇老旧却厚重的木门合拢。
“嗒”一声轻响,门闩落下。
门内门外,霎时成了两个世界。院中最后一抹残阳的暖意被隔绝,潮湿的凉气自青砖缝、墙角苔藓处无声漫起。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在迅速降临的黑暗中,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再睁开眼时,眸中属于“乔画屏”的那一丝极淡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温情的东西,已然褪尽,只余下深潭般的平静,和深潭下不可测的冰冷。
她没有点灯。
屋内光线迅速昏暗,器物轮廓模糊,阴影从各个角落爬出,交织成一片混沌。但她似乎对这黑暗极为熟悉,脚步轻盈而准确,绕过小几、蒲团、香席,径直走向东墙那座巨大的紫檀木多宝阁。
最后的天光从高窗窄缝中吝啬地透入几缕,恰好落在架子顶层。她的手指——那刚刚还温柔抚过瓷杯、接过酒壶、与少年指尖轻触的手指——此刻平稳地抬起,缓缓拂过一格又一格的珍藏。指尖擦过冰凉的白玉、温润的瓷器、剔透的琉璃、带着天然木香的沉香盒子……像是在无声地检阅她的军队,她的依仗,她的……罪证。
最终,停在了最顶层,最内侧,一个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
那里静静躺着一个乌木盒子。木料本身已是上品,色泽沉黑如子夜,纹理细密如发丝,却没有任何雕饰,朴拙得近乎简陋。盒子没有锁扣,只用一条同样陈旧的、边缘已经起毛的桑皮纸封条封着。封条正中,是两个用上好朱砂写就的篆字,笔力遒劲,甚至透着几分森然:
禁。
那红色在昏暗中,仿佛两滴凝固的、陈年的血。
乔画屏凝视了那两个字片刻。然后,她伸出拇指与食指,精准地捏住封条一角,轻轻向上一揭。年深日久的浆糊早已失去粘性,封条无声脱落,飘然坠地,像一片枯叶。
她打开盒盖。
盒内衬着墨绿色的绒布,绒布上,没有预料中任何珍贵的香料、秘制的香饼、或罕见的香具。只有一卷东西。
那是一卷绢帛,颜色是褪了色的牙白,薄得近乎透明,边缘已经有些毛糙,显然时常被展开、卷起。它被一根同样颜色的丝线松松系着。
乔画屏取出绢帛,解开丝线。借着窗外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她将绢帛在掌心缓缓展开。光线太暗,上面的字迹几乎无法辨识,但她似乎根本不需要看清——每一个字,早已刻在她的骨血里。
那上面,用极细的鼠须笔,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数十行文字。每一行,都遵循着同样的格式:
一个香方的名称,寥寥数字,却足以致命。
紧随其后,是一个人名。
再后,是一个官职,或一个称谓。
最后,是一个日期,干支纪年,精确到日。
那些名字,有些在朝堂上如雷贯耳,有些在江湖中声名显赫,也有些早已湮没无闻。那些日期,跨度长达十余年。绢帛的下半部分,墨色明显新于上半,笔迹也略有不同,更冷峭,更决绝。
她的目光,直接滑向最底端,最新的一行。
墨迹尚新,在昏暗中几乎能闻到未散的墨香。笔迹是她自己的,昨夜才写下:
右丞相李辅国,癸卯年四月初七,昙花一现。
她的指尖抬起,轻轻抚过这一行字。指腹感受到绢帛细腻的纹理,和墨迹微微凸起的质感。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无澜,仿佛抚摸的不是一个决定他人生死的记录,而只是书页上寻常的一行注释。
良久,她收回手指,将绢帛依原样仔细卷起,用丝线系好,放回乌木盒中。盖上盒盖,又将那张写有“禁”字的封条抬起,重新贴上——虽然已无粘性,只是虚虚地搁在那里。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走到香炉边。炉中炭火早已熄灭多时,只余一点冷灰。她用银匙拨开灰烬,从旁边一个沉香木盒中,取出一小块不到指甲盖大小的沉香片,置于银叶之上,重新埋好香灰,只留一丝缝隙。
她没有用明火,只是取过火折子,轻轻一晃,一点幽蓝的火苗燃起,凑近那缝隙。很快,一缕极其细微、近乎无形的青烟,从香灰中钻出,随即,温暖、醇厚、安宁的沉香气息,丝丝缕缕,在昏暗的室内弥漫开来。
这一次的香气,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任何杀机。它只是沉香最本真的味道,厚重,温暖,安稳,像寒冬腊月里裹紧的棉被,像深秋夜雨中屋内一盏孤灯,更像……记忆深处,母亲怀中的气息,父亲书房里终年不散的墨香与沉香交织的味道,是再也回不去的、有着蝉鸣与冰镇酸梅汤的童年夏夜。
像是一切杀戮、算计、仇恨、阴谋开始之前,人生中最后一个,干净而完整的梦。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香气,任由它将周身浸透。
窗外,暮色彻底四合,黑暗如潮水般淹没了整个院落,整个京城。远处,代表权力与财富中心区域的方位,开始次第亮起灯火,起初零星,继而连成一片璀璨的星河。隐隐约约,顺着晚风,飘来“听雪楼”方向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混合着不知哪条街巷传来的、更夫敲响的第一声梆子:
“咚——嗒!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悠长,苍凉,带着日复一日的疲惫,穿透夜幕。
乔画屏依旧闭着眼,站在香炉边,身影几乎融在黑暗里,只有鼻端缭绕的沉香,证明着她的存在。
一夜,又要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