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作品:《齐文镜》 齐文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锡壶表面划动。酒意让他思绪有些飘忽,却又仿佛拨开了某些迷雾。他忽然将酒壶往小几上一搁,身体前倾,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融进屋檐最后几滴残雨的声响里:
“听说……最近右丞相府上很不太平?”他抬眼,观察着乔画屏的反应,“先是李辅国最宠爱的那个三姨娘,好端端的突然暴毙,说是急症,可才二十出头的人;没隔几天,他存放要紧文书账册的内书房,半夜莫名走了水,虽扑救及时,却也烧掉了不少东西。如今京城里私下都在传,说丞相府邸怨气太重,邪祟作祟,连请了白云观、大相国寺、乃至从龙虎山请来的高功法师,做了好几场法事,都压不住那股‘阴气’。”
乔画屏原本在轻轻转动酒杯——那是一只素白的瓷杯,杯壁极薄,近乎透明——的手指,蓦然停住了。她的指尖停留在杯沿,良久,才开始极缓、极轻地沿着光滑的瓷边摩挲,一圈,又一圈。窗棂透进来的、雨后初晴的稀薄光线,照得她手指关节处微微透明,也照出她指尖因用力而泛出的、不甚明显的青白。
半晌,她才开口,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评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市井传闻:
“呵,荒淫无度之徒,苛政如虎,敛财似蝎,这些年构陷的忠良、逼死的百姓还少么?府邸之下,怕是早已怨魂萦绕,血债累累。怨气冲天,也是自然。”她微微抬眼,望向院墙上那一角渐渐澄澈起来的天空,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这等人物,自有天收。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罢了。”
她说这话时,神情语气,与刚才讨论梅子酒的醇厚、桂花香的清冷,并无二致。可齐文镜的目光,却牢牢锁在她摩挲酒杯的指尖——那里,骨节处透出的白,分明比瓷杯的冷白,更添了几分用力压抑的痕迹。
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
浓厚的云层被风撕开几道缝隙,西斜的夕阳趁机将几束耀眼的金光投注下来,穿过湿漉漉的庭院,斜斜地劈进这小厅。光线仿佛有了实质,将湿润的青砖地面染成一片温暖的橙黄,空气中的浮尘在光柱中清晰可见,翩翩起舞。屋檐的滴水声渐渐稀疏,终至不闻。一片寂静中,不知躲在哪个檐角或树丛里的麻雀,试探性地“啾啾”叫了一声,清脆怯生。紧接着,仿佛得到了某种信号,远远近近,一片叽叽喳喳的鸟鸣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欢快,瞬间驱散了雨日的沉闷。
齐文镜知道该走了。他站起身,因为久坐和酒意,身形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站稳。他将空了的酒壶揣回怀里,又看了看小几上乔画屏那只也差不多空了的壶。
“我该回去了。”他说道,声音恢复了平常的清朗,“再晚,书院该落锁了。”
乔画屏也起身,并未挽留,只微微颔首:“路上小心些,雨后地滑。”
齐文镜转身走向院门。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在夕阳下反射着微光,角落里的苔藓绿得发亮。他伸手拉开那扇虚掩的、有些年头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
就在他即将迈过门槛的刹那,脚步却顿住了。
他忽然回过头。
乔画屏并没有立刻回屋,依然静静站在原地,倚着廊柱。水绿色的裙裾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泛着柔和而朦胧的光泽,仿佛整个人都融在了这片暖橙色的光影里。鬓边那支白玉簪子,在斜晖映照下,莹莹生辉,温润内敛,恰如她此刻的神情。雨后的空气清新剔透,远处归巢的鸟鸣衬托得小院愈发静谧。她站在那里,微微仰着脸,望着天边变幻的云霞,侧影优美,神情宁和,美得不沾染半分烟火气,不像这纷扰尘世中该有的人物,倒像是偶然谪落人间、暂栖于此的一缕精魂。
“画屏。”齐文镜几乎是下意识地,轻声唤了一句。
乔画屏闻声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询问。
齐文镜看着她清澈的眼睛,话在嘴边转了几转。他想问得更明白些,却又知道有些事不能问得太明白。最终,他只是望着她,声音放得轻缓,语意却含混而有所指:
“你那边……可需要帮忙?”他顿了顿,补充道,“无论是什么事。”
乔画屏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微微一怔。她看着他——少年站在门廊的光影交界处,一半沐着夕阳暖金,一半隐在檐下阴影里,脸上还带着未散的酒意红晕,眼神却认真而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片刻的怔忡后,她唇角慢慢漾开一个笑容。那笑容很浅,起初只是微微弯起,继而加深,直达眼底。夕阳的暖光映在她眸中,终于驱散了长久以来萦绕其间的寒潭般的冷意,漾开一片真实的、带着温度的微澜。
“我自有分寸。”她柔声道,声音比平日更温和些,像晚风拂过新叶,“你不必挂心。”
她向前走了两步,更靠近院门一些,目光落在齐文镜尚显单薄却挺直的肩背上:“倒是你,下月就是秋闱了。寒窗苦读这些年,紧要关头,还是安心在书院温书备考才是正理。”
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些许长辈般的叮嘱,却又有着朋友间的调侃:“若是名落孙山,陆山长他老人家,怕是要怪我这个小院耽误了他的得意门生,将来可再不让我进书院的门了。”
齐文镜被她这么一说,也笑了,那点莫名的沉重悄然散去。他挥了挥手:“放心!必不叫山长和你失望!”
说罢,他转身,大步迈出了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青石巷弄的拐角处。
乔画屏依然站在门口,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印在湿润的庭院地面上。远处的鸟鸣依旧欢快,小院重归宁静,只有那株梅树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抖落最后几颗晶莹的水珠。
她缓缓抬手,指尖无意识地触了触鬓边那支温润的白玉簪,然后转身,轻轻合上了院门。
“吱呀——”
门轴再次发出悠长的叹息,将门内门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