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作品:《齐文镜

    乔画屏也不推辞,伸出手。她的手指修长,指尖还带着净手后未完全拭干的水汽,接过那冰凉的小锡壶时,与齐文镜的指尖有刹那轻触,一温一凉。她垂眸,拇指抵住软木塞,轻轻一拔。


    “啵”的一声轻响。


    比先前更为清冽、活泼的梅子酸甜气息,混杂着经年桂花浸润后的幽冷木香,猛地从壶口涌出。这股鲜活的生命气息,与空气中尚未散尽、那缕属于“昙花一现”的、近乎虚无的死亡余韵,猝然相遇。两者并未互相抵消,反而奇异地交织、缠绕,生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仿佛在生机盎然的春野边缘,瞥见了深不见底的寒潭;又像在精致脆弱的糖画里,尝出了铁锈的腥甜。这是一种矛盾而危险的美感,令人心旌摇曳,又隐隐不安。


    她未多言,也未品尝香气,只是将壶口凑近唇边,仰起纤秀的脖颈,浅浅饮了一口。酒液清透,入口先是梅子的微酸爽利,随即化作冰糖浸润出的甘醇,滑过喉咙时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最后喉底才泛起桂花那悠长清雅的冷香。一股热流自胃腹升起,迅速驱散了雨日午后的湿寒,也让她原本过于苍白的面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生动的红晕,宛如白玉上晕开了胭脂。


    齐文镜也仰头喝了一大口,咂咂嘴,发出满足的叹息。两人就这样隔着那张放着香炉和零星香具的小几,在渐渐沥沥、无穷无尽的雨声中,相对而坐,默默对饮。谁也不再多说那些沉重的往事,只是偶尔交换一个眼神,或听着窗外雨打芭蕉、檐溜滴答的天然韵律。时间仿佛被雨水泡得绵软、拉长,在这方小小的、飘散着复杂香气与酒意的天地里,缓慢流淌。


    半壶酒下去,乔画屏原本冰凉的指尖暖和起来,握着锡壶的掌心也微微发热。她忽然抬起眼,看向对面脸颊也已泛红、眼神却依旧清亮的少年,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齐文镜,你为何总来寻我?”


    齐文镜正抬手又要喝酒,闻言动作一顿。


    乔画屏继续道,声音平稳:“白鹿书院英才济济,谈笑有鸿儒,往来多俊杰。你又是陆山长最看重的门生之一,聪敏机变,学业出众,将来科场折桂、前途无量,应是板上钉钉之事。”她顿了顿,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脸上,“总往我这青楼女子的偏僻小院里跑,听些不该听的,见些不该见的……就不怕沾染了晦气,污了清名,误了大好前程?”


    “晦气?”齐文镜嗤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他又灌了一口酒,辛辣与甘甜在舌尖炸开,他晃了晃手中还剩小半壶酒的锡壶,壶身反射着窗外灰白的天光,“你是京城第一香道大师,连宫里最得宠的贵妃娘娘想要求一味安眠香,都得拐弯抹角托人情、辗转好几道才能递话到你这里。我能常来聆听教诲,观摩妙手,那是沾了多大的光!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他放下酒壶,身体微微前倾,带着酒意的眼睛亮晶晶的,语气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再说,书院里那帮老……呃,德高望重的夫子们都不怎么在意。陆山长更是常念叨,说乔姑娘于香道一途乃天纵奇才,让我多来请教,若是能学到一二古香方的皮毛,便是书院的造化。山长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好介意的?”


    乔画屏轻轻摇头,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她知道齐文镜这话不尽是真,甚至大半是宽慰之辞。白鹿书院再开明,终究立于世俗礼教之中。陆山长或许真的赏识她的才学,但一个前程大好的少年学子,如此频繁地与青楼女子——哪怕是以探讨学问的名义——私下往来,书院里岂能没有非议?齐文镜私下里,不知为此挨过多少训诫,听过多少劝告。他只是从不提及,将那些可能的压力与目光,都自己悄然化解或承担了。


    她不再追问这个,转而摩挲着手中那已被体温暖得不再冰凉的锡壶壶身,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缓缓开口,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朴素不过的道理:


    “我常想,女子若想在这世上,不依附他人,活出一点属于自己的模样,须得有三样东西牢牢傍身。”


    齐文镜收敛了玩笑神色,认真倾听。


    “第一,是本事。”她竖起一根手指,指尖圆润,“真才实学,安身立命之基。要让人离不得你,非你不可。就像我调香,达官贵人离了这口‘独一无二’,便觉人生乏味,这便是我的本事。”


    “第二,是靠山。”她又竖起一根手指,“或是权势,或是人情,或是互利互惠的纽带。要让人明明眼红你、嫉恨你,却不敢动你,不能动你。‘听雪楼’的妈妈,某种程度上,便是我暂时的靠山。”


    她停顿了片刻,收回手指,重新握住酒壶。眼中那抹一直深藏的、属于“乔画屏”的锐利寒光,在酒意与雨光的映照下,倏然一闪,快如电光石火,若非全神贯注,几乎要以为是错觉。


    “还有这第三——”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便是必要时,能干净利落取人性命的手段。”


    齐文镜呼吸一窒。


    乔画屏转回头,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今日雨水充沛:“因为在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既贪图你的本事带来的好处,离不得你;又因各种缘由——或许是你的出身,你的性别,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抑或仅仅是你的存在碍了他们的眼——而容不下你。到了那个时候,讲道理无用,靠山可能靠不住,唯一还能护住自己、甚至反击的……”


    她轻轻晃了晃酒壶,里面所剩无几的酒液发出细微的声响。


    “便是让那人,彻底消失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