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砖……”


    四方砖停下缝针的手，他以为针刺痛了她。


    初月两眼珠生疏的转动，终于对焦在四方砖脸上，眼角有一滴泪蓦地滚落，消失在皮肤连接处渗出的血岩浆里，可她脱口而出的却不是“痛”。


    “秋鸿是女的……你知道吗……”


    四方砖低头，视线紧缩在手中的细针上，慢慢点了点头。


    末了，他又想起来什么，忙补上一句：“我也是昨天看到她死后化成气雾才知道的……”


    四方砖捏着细针一下接一下地往自己手心扎，心里涌起莫名的歉意：“对不起，是我当时没有调查清楚，只知道10230号梦世界的梦主是女子，又恰巧听说那女子有个先她一步偷渡出去的男朋友，这才误导了你……”


    初月宽慰他说：“没事，我也是死脑筋一个，明明她跟我说了那么多遍‘她是梦主她是梦主’，我却以为她在骗我……我太自大了……”


    太相信四方砖了。


    可如今，初月能说出口的，只有“没事”，人死了，再多的寻根溯源都成了徒劳。


    只是，初月没问出口的，也无法问出口的是，她难以想象秋鸿是怎样以一个女子之心、身居男子之身，来与她亲热的……


    她不敢细想，不敢想秋鸿因为这两相矛盾的处境，内心遭受了多少煎熬。


    她也瞬间明白了，为何前几次，秋鸿总是只取悦她，变着法儿地取悦她，而完全不像其他猴急的男人一样，让自己有丝毫的僭越。


    秋鸿大概是不想，以这样的身心错位的状态，和初月有不明不白的亲热。


    秋鸿不明白初月想要的，究竟是谁。


    是她这副完美击中初月审美取向的身体，还是在这副腌臜男人身体里面，她那颗纯粹的女子之心。


    秋鸿没能想明白，此刻的初月也不会想明白。


    初月的记忆不断回溯到那个幽深漆黑的地窖，那时的她，为了解午夜沥青之毒，不惜连哄带骗，让秋鸿这个女子，立起了他身体上的男子特征，来与初月这个女子交欢……


    初月不敢想，自己怎会做这样罪恶的事情……


    而如今，一切都晚了。


    她甚至分不甚清，自己有多少的喜欢是因为秋鸿的长相，有多少喜欢是源于和她的相处。


    不重要了，在秋鸿死后，初月唯一重要的事情只剩一件。


    她再次问四方砖：“王瑾没死，你知道吗？”


    “什么？！”


    四方砖不知道。


    “怎么会？他们不是在地底世界被你放的火烧死了吗？”这是四方砖从女巫那里听来的转述。


    初月说：“那只是我的推测。”


    “当时那个大厅内，火已经烧到了半腰，他又和秦泛一上一下地趴在壁炉烟管上，烧到他们是迟早的事，就算烧不死，烟也能把他们熏死……可是，那只是我的推测。我关死大厅大门之后，一切就不得而知了，直到我回到地面，看见所有的建筑都被你恢复了原样……”


    “嗯，砖石都听我意念而动，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可怪就怪在这儿，我们都知道，高松华和王瑾缩在地底世界，一个负责催我入睡，献祭记忆换取梦世界运转的情绪能量，银烛和抚梦小队就是他的爪牙。另一个，则是通过建筑时不时的游走撞击摧毁人们的家，使得他们不得不去集装箱盒子里体验种种情景，然后收集人们在里面释放的情绪气雾，虽然他们将这情绪气雾用到了何处我不知道，但是，郁金是集装箱盒子的负责人，所以可以推测，王瑾是另一个幕后推手……”


    “秋鸿应该也是在那时候，被王瑾使了什么法子威胁的，这一点可以从他和秦砂小女儿是同样的死法验证。那么，王瑾就是地上世界，所有建筑游走的关键。”


    四方砖若有所思：“那这么说，他和我的能力有部分是重合的？”


    “我不清楚，但我只知道，高松华死的那一瞬间，所有的蚕丝蛛线一瞬间暴毙而亡，它们肚子里满满都是我的血岩浆，血岩浆炸开，再加上蚕丝蛛线本就易燃，这才引起那场大火。而王瑾，如果他确实是我推测的这般，那么，如果他真的死了，这地上世界的建筑不会毫发无损……”


    “昨天，我从人皮里脱离出来的那瞬间，看见砖石里面的火焰灭了，那是不是就说明，困住王瑾的‘火’也灭了？他没死……”


    此时，四方砖却只是更关心初月的经历，昨天他和女巫二人，是因着人皮灯照亮了黑夜，他们发觉外面亮得不对劲才赶出来的。


    等他们赶到初月秋鸿之前所在的地方时，那里只有倒下的一个火人，和依稀几缕飘散不去的气雾。


    其他的种种，四方砖无从知晓。


    于是他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整个人皮肉分离呢？”


    “我不记得了……”


    初月侧身过去，将斑驳的背对着她，那上面是秋鸿一针一线缝合起来的残肢皮。


    四方砖也不追问，只是顺着她侧躺的动作，专心缝合起她腰上裸露的血肉来。


    直至四方砖将她左侧身体的皮肤都缝合完毕，初月才幽幽开口，像是在回忆一个世纪以前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秋鸿死了，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化成了气雾，我心里一团乱麻……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只是在疏忽的一瞬间，意识好像钻进了她的身体……当然，她那时候已经没有身体了，已经灰飞烟灭了，但我总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进入了她的视角……在她的视角里，她，讨厌她的男性身体……”


    “我那时好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初月还是秋鸿了，只觉得，这副身躯，令人生厌、作呕，如果把它剥掉，会更干净一些吧……等我意识回笼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子了，我剥掉了秋鸿讨厌的那副身体……至少，剥掉了她那层男人的外皮……王瑾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初月话说到一半，突然将话题又扯回到王瑾身上，她说：“秋鸿说她知道王瑾的秘密，秦砂老婆婆的小女儿也知道王瑾的秘密，这两个人是一种死法，王瑾用的是什么手段？四方砖，秋鸿在10230号梦世界是男儿身吗？”


    “不是，”四方砖笃定，想弥补一点之前疏忽大意的过失，他严谨地申明，“秋鸿在10230号梦世界是女儿身，这和我之前掌握的信息完全一致，不同性别的梦主，他们的梦世界外层会显现出不同的颜色和温度，男生冷色，女生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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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色。我在梦世界外围行走时，一眼便知。比如你的，367号梦世界，是赤焰红，10230号梦世界，我记得是鹅黄色。”


    “鹅黄色，”初月抚摸着手腕上的白玉手镯，思念已经飘到天外去，“是很适合她的颜色呢。”


    “嗯。”


    “你能带我去看看吗？啊！她死了之后，10230号梦世界还存在吗？”话刚问出口，初月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四方砖摇了摇头，思考了一会儿后，起身走到玄关处，将地上用风衣包着的东西捡起来，递给了她。


    初月疑惑，一层一层展开破布，那柄软剑露了出来。


    四方砖说：“我觉得你会需要这个，就一并带了回来。”


    初月没有说话，只是一遍又一遍摩挲剑刃上的血迹，那红色印记一深一浅，一浓一淡，中间并不相连。


    她食指在两处血迹中间来回涂抹，终于，两处血迹中间建起了一座“桥梁”。


    初月说：“我们两人的血，在同一把剑上呢。”


    四方砖任由她伤怀，继续蹲下去缝合最后几块肌肤。


    她又说：“秋鸿在10230号梦世界是女子，在367号梦世界却是男子，那这两个世界之中，一定有一处是秋鸿被迫改变性别的地方。而现在她死了，10230号梦世界没了，如果我是那个改她性别的贱人，那么，不管我是哪个梦世界的人，我一定不会死守着一个地方，367号梦世界肯定有我的老巢。”


    四方砖说：“是的，而且，10230号梦世界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有崩塌的迹象了，那个人一定不会留在那里等死。”


    “答案就在这里，”初月目光灼灼，“在我的367号梦世界。”


    “我陪你，把他揪出来。”


    “第一步，从王瑾开始。”


    四方砖剪断了最后一根缝合线，将初月搀起来。


    他上上下下地看了初月很久，终于还是没能说服自己，他不满意这个缝合的作品。


    很不满意。


    他没能复原初月美貌的万分之一。


    偏偏在他懊恼的时候，初月问：“有镜子吗？”


    “？”


    “我想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我劝你最好还是别看。”


    初月笑：“无所谓，一副皮囊而已，秋鸿不也穿着一身不贴合的皮囊吗？”


    “那不一样。”


    “我只是想先熟悉熟悉，看以后血岩浆从哪里喷出来比较合适。”


    四方砖看着破破烂烂的她，答：“哪里都行。”


    初月听着这话，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缝缝补补后的身体，心里大概对自己脸上是什么情况也有了个底。


    “走吧，”四方砖说，“她们还在围墙下等你。”


    “她们？”


    “女巫秦砂和秦厌，小棠，还有黎明巴士和暮墙……”


    “她们？！后两个怎么回事？”


    四方砖找出自己宽大的衣服套在初月身上，说：“听小棠说，它们算是你生的？”


    “？……”


    “走吧。”四方砖再次催促，目光冷峻至极，“我也想早点会会那个杀了我10230梦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