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仲泰(三)

作品:《藏南海

    建康十里杨花飞,玄武百丈游丝连。


    “王右军的《佛遗教经》现世临湘?”萧钧折了一枝柳条在手,且行且与太傅交谈,“这传言是哪儿来的。”


    “殿下,老臣叫人去查了,根本查不出到底是哪儿传出来的风声,只是这传言,而今整个建康都传遍了。”何杳敛眉,跟在萧钧身侧,“殿下有何打算……”


    打算?


    “连是非真伪都不知晓的事,打算什么?”


    萧钧信手将折下来的柳枝扔入湖中,眉眼间的纠结却暴露了他的忧心。


    “殿下,陛下才因为无遮大会一事,对您颇有微词,倘若……倘若能够拿到那《佛遗教经》献与陛下,弥合父子情谊,岂不美哉?”


    无遮大会是佛教每五年举行的布施僧俗的大斋会,有兼容并蓄,无遮挡、无妨碍之含义。


    萧泽兴建同泰寺,召集四方僧尼善男信女,亲自布施**。


    身为太子的萧钧却对其行为多有劝谏。


    萧钧也信佛,可他更清楚国家府库这些年是越来越难收上钱粮,兴建同泰寺是一遭,紧接着又是无遮大会,几番折腾下来,今年若是哪出出了灾荒,国库可就没钱了。


    再加上而今世家子弟多以不理俗物为荣,他这太子当的既扭曲,又纠结。


    无遮大会他冒险给萧泽上过一次书,结果被萧泽忽略冷待了不说,还裁撤更换了他几名东宫僚属。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是在敲打他。


    萧钧缄默了许久,“孤,便当作没听过这事。”


    “殿下?”


    “孤知道。”萧钧制止何杳继续说下去,眉眼带愁绪,“孤只是做不到。”


    何杳知晓当萧钧说出这种话,是多半打定了主意。


    这位主看起来温润随和,性情中却多少带着些倔强,哪怕对面是自己的父亲,是梁国的皇帝,他知晓对面或许要的不过是个‘儿臣知错’的态度,他却不肯在他不愿做的地方服软。


    “哎……”何杳幽幽叹气,“殿下,您这样,会吃亏的。”


    芦花惊浴鸟,和风生水纹。


    萧钧笑着转眼赏起湖畔春色,俄而幽幽道:“……那我吃这个亏好了,让愿意忙活的人,忙活去吧。”


    ……


    “将那案几装那车驾上,帷帐!帷帐!装上没有,哎呀正忙着呢──夫人!”


    曜儿满头大汗,分明还是凉快的天气,小脸都忙成了红扑扑的模样。


    上巳日踏青出行算是南土习俗,达官显贵家更是为了在山野间舒适些,要提早一两日准备出行的物什,更有甚者会早一月围山布景。


    曜儿忙着招呼下头人做事,被陆芸拍了肩膀,差点都没反应过来。


    “这个方子,江夏王妃托人送来的,说是打听到的邓小娘子家中常做的糕点,你吩咐庖厨准备,明日带着。”


    “欸,好嘞。”


    “还有柿奴爱吃的柿饼,别忘了。”


    “夫人放心,这么多年的老例子了,忘不了的。”


    曜儿接过方子,仔细收到袖袋里头。


    “柿奴人呢,今早上晨省后都没见着人,你们有谁瞧见了么?”


    陆纮腿脚不好,偏又不爱拘在屋子里读书,常自个儿带了书,支开下人,自己在院子中寻一处僻静地看书。


    “没呢,夫人,咱们这都忙了一早了,车轱辘转似的,又吵闹,小郎君哪里会来这里?”


    一旁抬着案几装车的僮仆随口接话道。


    也是。


    陆芸和缓了眉眼,“那你们谁见着了就同她知会一声,说府君今晚上要考校她学问。”


    又道:“到晌午时候歇个把时辰再忙不迟,叫庖厨煮点菊花饮子,放两节竹蔗进去,都忙出一身汗,光饮白水怕是嘴里没味。”


    “多谢夫人。”


    零零散散响起做事人的道谢声,陆芸拍拍曜儿的肩,这才回去。


    桃花似马,榆荚如钱,三月好天光。


    邓烛每日去陆芸那处问安,其余时分就闷在屋里,连院门都懒得出,她名义上的‘夫君’——那位陆小郎君竟真的一次都不曾与她见过面。


    今日她本也就打算回院内作罢,偏见水榭旁木芙蓉结了花骨朵,倚着怒放的桃花树。


    蜀郡百花,属木芙蓉开的最好。


    心念一动,就奔着那还未开的木芙蓉去了。


    待转过芳丛,却窥得那草木之后似是……有什么布料?


    邓烛心下生疑,这地方格外僻静,哪里来的人?


    莫不是太守府邸进了歹人?!


    “小……”


    身旁的婢女见她东张西望,方要出声,就被邓烛止住──


    眼下只有她与这婢女二人,若真是歹人,她二人可如何脱身?


    她一面带着人退远,一面紧紧盯着那芳丛后的衣角。


    万般小心,独独忘了足下。


    ‘喀嚓──’


    “谁!”


    “唔!”


    春季饱胀着水汽的风沾在她的素色衣裳上,迷过眼角睫梢。


    旋即一阵痛楚,才唤回了神。


    她方才没站稳,滑拧到了足踝。


    “愣着作甚?邓小娘子伤了,还不扶着到旁边歇着?”


    陆纮不轻不重地叱了下照料邓烛起居的婢子。


    婢女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扶邓烛到一旁的水榭里坐下。


    陆纮跟在她身侧,俩人一个拄拐,一个扶人,谁看了都觉得滑稽。


    走到一半,陆纮没忍住笑出了声。


    邓烛知她在笑什么,欲瞪她又不敢瞪,死死盯着身旁人手中的紫竹杖,借物泄愤。


    “去唤医倌来。”至水榭坐下,陆纮吩咐道。


    “诺──”


    “不,别、别去……”


    邓烛见她要招呼医倌来,鼓足了气拦住,甚至眸中清光哀求地看向陆纮。


    楚楚动人。


    陆纮抓着书的手紧了紧,但依旧不解她为何不愿问医。


    “小娘子莫不是没听过讳疾忌医的典?伤了足踝,总该叫人瞧瞧,万一日后落下病根,娘子是想同柿奴一样整日拄着竹杖么?”


    “我……”


    诶──好端端的怎么还要掉泪珠子了?


    她也不凶啊?


    陆纮自省片刻,也没闹明白个所以然,有些急闷地将随侍的婢子挥远些,“你先下去。”


    碎玉琼花堆成的人儿落座在邓烛身侧,不解却心虚,自袖袋中取出干净的帕子,顺着案几推了过去。


    “……就算是无名无份的男子,我还未及冠,接我的帕子,也是使得的。”陆纮软着声线,似是生怕再‘吓哭’了邓烛。


    “擦擦吧。”


    邓烛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落泪了。


    赧然心起,臊红了她的耳廓。


    她没有去接案上陆纮的帕子,自己拭干泪。


    “多、多谢小郎君。”


    陆纮无奈,笑叹摇头,她又没用她的帕子,实在不知道这邓小娘子在谢些什么。


    “小娘子为何不愿寻医倌来瞧?”陆纮搁了书,书上被她指尖压出来的痕迹分外瞩目。


    “若有烦难,小娘子同柿奴说便是。”


    陆纮颇有耐心,也不催促她,只一面撑着案几,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少年人的眸子有如一泓清泉,邓烛手指无意识地绞缠着帕子和衣带,陆纮甚至都怀疑她能给帕子和衣带编个花结出来。


    陆纮的耐心到底还是有回报的:


    “后日,就是上巳节了。”


    “嗯?”


    “府中出行,倘若叫医倌看了,知会了夫人……”


    她既怕陆府众人埋怨她腿脚不便,坏了众人出游的兴致,更怕有人上心她的足踝,会使寄人篱下的她更为歉疚和不自在。


    几番思忖,倒不如委屈了自己,权当没发生这事。


    “小娘子未免糊涂。”陆纮软声细语地埋怨了她一句,“万一伤到了骨头,落着了病根,阿娘心里可会好受?倘若你日后行动不便,岂不是日日要关心你的人为你捉急?”


    陆纮说这话时声音带着微微细颤,邓烛忽得意识到,那日初至太守府,陆芸与陆纮关系亲昵,显然是很要好的母子。


    再看病腿,眼前人定是经历过这些的。


    “小郎君说的是……是我思虑不周了。”


    “都受伤了,还说什么思虑不周?”陆纮见她想通了,眉眼松下,招手再度唤来婢子,“你去找素来替我瞧腿的陈郎中。”


    “诺。”


    水榭中常放着一盒鱼食,陆纮打开漆盒,推到她面前,眉眼弯弯。


    鱼食引鱼聚,柳风送柳花。


    “我听闻,蜀郡人会织五色锦,上饰五毒纹,内装五种香草,佩戴在身,以防虫蛇毒瘴?”


    陆纮随意一撒鱼食,倚靠在旁,雪肤反天光,随意与她攀谈。


    “小郎君这是从哪儿听来的?”邓烛听着觉着自己可能并非益州人,“妾身从未听闻。”


    “我就知道,有些个文人墨客为了成书有趣,惯喜欢乱写东西。”


    陆纮闻言,半作哀叹,默默喂鱼,很是可怜。


    莫非这小郎君喜欢听些别的地方的逸闻志事?


    邓烛瞥见她那条不便的腿,愈想愈是,陆纮身子不好,怕是出府门游玩的次数甚至比不过一些大户人家的娘子。


    “小郎君若是有兴……”


    “小郎君,陈医倌来了。”


    邓烛的话就这样断在了口中。


    陆纮似也没太听清她的话,见陈医倌来,陆纮拍了拍掌上沾着的鱼食渣滓,抓着案上的书卷,站起了身。


    “我就先避退了,小娘子保重。”陆纮虽是女子,还是她‘夫君’,但假的便是假的,她自知得有这个分寸。


    她朝邓烛颔首,慢悠悠的晃远了去,不晓得又要藏身哪地春花烂漫处,偷多少书中年岁光。


    邓烛目送着她走远,却忽得发现──


    案上还躺着陆纮的帕子。


    “欸──”


    她抓起手帕,呼唤之声却只有自己听得见。


    帕子……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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