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仲泰(四)

作品:《藏南海

    烛照风影,烟没冰池。


    “阿耶,您找我?”


    陆纮得了信,黄昏之际才姗姗来迟至陆泾跟前。


    “柿奴最近书读的怎么样?”


    “粗读了《韩非子》和刘公的《文心雕龙》。”


    陆泾招着陆纮坐至身侧,他知晓陆纮向来读书用功,无须他多操心,点了点头,自案上推来一封文书,上头盖的是江夏王府的印信。


    “你看看。”


    黄纸拆出窸窣的声响,头顶上传来陆泾有些疲累的话:“这信,我还没给你阿娘瞧过,想听听你的看法。”


    陆纮粗粗扫过几眼,薄唇霎时间抿成了一条线。


    “孩儿说什么,阿耶都不会怪罪么?”


    陆泾觉得好笑,“你阿娘有时候嫌我笨揪我耳朵我不也没怪罪?”


    “那孩儿可就说了。”


    陆纮放下心来,“那江夏王是个拎不清的糊涂鬼,哎呦──”


    不是什么都可以说吗,阿耶你拍我脑袋干嘛?!


    陆纮瞪眼控诉,“您叫我说的……”


    “嘴上没个把门,也不看看周围到底有没有旁人。”


    陆泾笑骂,但话里话外是觉得陆纮说的对。


    “您唤我来,肯定是都想好了嘛……”陆纮瘪嘴,“况且孩儿又没说错,您自己也以为萧佑是个糊涂鬼哎呦──”


    陆纮又被陆泾拍了脑袋。


    “阿耶!您老是这样打孩儿脑袋,孩儿会被打笨的。”


    “你胆子肥了,郡王名讳都敢唤。”陆泾佯气得吹胡子,“你哪只眼睛和耳朵,看见听着了阿耶以为江夏王殿下是个糊涂鬼?”


    “您叫孩儿来莫不是就是为了拍儿脑袋的?”


    陆纮轻哼,侃侃而谈:“江夏王与当今圣上是兄弟亦是连襟,与皇后的孩子亲厚本是人之常情,可太子殿下到底是与其它皇子不同的。”


    “孩儿听闻,前些时候无遮大会,唯有太子一系上书劝谏。”


    这已然足以说明,太子心底对去迎《佛遗教经》一事是反对着的。


    “江夏王托书来,言要阿耶助他一臂之力,遣人去临湘郡寻《佛遗教经》,无外乎两种情形。”


    一者,是江夏王自己自作主张,他要替太子殿下去搏皇帝青眼。


    要么,是有旁的人委托于他……


    “前者,是自作主张在太子那处吃力不讨好,后者……在储君一事上上蹿下跳,他不怕自己成为第二个王融么?”


    “他怕,怕极了,他只是没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给委托他办事的人助长气焰,是在伤害东宫的威信。”


    陆纮见过几回江夏王,很知他脾性如何,她不觉得江夏王会是一个有能耐有野心在朝中搅动风云的人。


    “况且……”


    陆纮沉吟许久,“阿耶,这临湘郡离江夏,可比离建康近多了,为什么一件事在建康闹得满城风雨,我们这儿却是江夏王来书,才得到的消息呢?”


    陆泾望着再度陷入沉思的自家女儿,又拍了拍她脑袋,“好了,莫想这些了,转头我同你阿娘商量怎么回了江夏王。”


    “阿耶不要拍我脑袋……”


    陆泾摆摆手,大有听不进话、嫌她碍事、挥手赶人的架势。


    ……


    ‘啪’


    陆泾后脑勺也挨了一掌。


    “胆儿太肥了你,没大没小,信不信我揍你……”陆泾笑骂,看着朝自己个儿做鬼脸的陆纮,究竟还是软了心肠:


    “回去路上小心些,不要挑灯读书读太晚,明天要醒早。”


    “诺,孩儿谨遵阿耶教诲。”


    陆纮假正经地行了一礼。


    “去去去。”


    玉海院内,两尾青鳉游青瓷,上头还有陆芸送来的鹦鹉,说是来给邓烛解闷儿的。


    旁人家都是郎君送侍妾些小玩意儿讨女儿家好,哪里听过当家的夫人送些个珍玩异兽来哄自家孩儿的侍妾开心的?


    “娘子,上药了。”


    婢女唤回了她的神,手上还拿着一盏陶瓮。


    说来也怪,替她看足踝的陈郎中竟是个女子,年岁三十上下,端方严肃,头发已然花白,替她扎了针,足上的痛楚就霎时间好了大半,可见医术了得。


    不过……


    她是专门照顾陆纮的医倌,为何会是个女子?


    陈郎中医术了得她是信的,但男女有别是其一,更何况寻个医术高明的男医倌对太守府怎么会是难事?


    真怪。


    凉丝丝的药膏贴上她肌肤的那一刹,邓烛轻打了个颤。


    “婢子弄疼娘子了?”做事的婢女很是小心。


    邓烛摇摇头。


    棕绿色的药膏在足踝上糊开,泛着好闻的草药香气。


    “小郎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甫一出口,邓烛耳廓子就红了半片,哪有女儿家大剌剌地问男子的事呢?


    全然忘记了自己个儿名义上是陆纮的人,便是问了,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小郎君啊,是个心善好脾气的主。”婢女专心替她糊着药膏,话说得有点慢,“就是可惜……”


    可惜什么,不言而喻。


    “她的腿脚是怎么回事?我看这陈郎中妙手回春,小郎君的腿,难道当真好不了了么?”


    做事的婢女一面收起药膏,取来布带缠好她的足踝:


    “这话说来颇长,那时候府君一家还在建康,说是族中有同小郎君年岁相仿的,与小郎君打闹,没注意轻重,害她跌了马,腿脚便落了疾。”


    “但明眼人都知晓──”婢女说到一半,收了声儿,摇摇头,不再继续了。


    哪里有什么‘打闹’呢,不过是寻个由头欺负人而已。


    邓烛听得愤慨,那般雪玉似的人,也亏得那帮人心黑,竟真的下得了这个手!


    “小郎君当时发了好大一场热,若不是陈郎中,险些挺不过来,夫人和府君整日以泪洗面,待小郎君好后,就上书请旨来江夏外任了。”


    “小郎君是不是不大爱热闹?平日里出门也不多?”


    邓烛凭着自己一腔脑热就问了出来。


    “不爱热闹是的,小郎君读书都要背着人,平日若有些方便去的筵席,小郎君还是会同府君、夫人一同去的,但有些太偏的地儿,小郎君确实不会去。”


    时人兴曲水流觞宴,许多时候也会去登高探幽,偏生这些……


    哪里是一个拄着拐的瘸儿能去的呢?


    邓烛越想越是,在自己这风雨飘摇的境地,胸中居然升起一丝疼怜之情。


    话不经脑就说出了口:“能帮我去寻几味药草么?”


    蜀地确实没有陆纮说的五彩锦织造五毒的香囊,但确实因避虫蛇需要,家家都会配制香草制成香粉。


    她或许可以做一些──


    ‘燕子回了──做春衣──’


    ‘燕子回了──做春衣──’


    头上的鹦鹉忽得叫嚷了起来,惊得邓烛一跳。


    邓烛同那上头的鹦鹉哥儿对视,这鹦鹉也是怪,这么久了从不开口叫嚷,她甚至疑心过是不是这院子风水不好,连害得鸟儿都蠢呆。


    今朝忽得开了口。


    ……


    她这是在做什么!


    被鹦鹉吓清醒了的邓烛倏地回神过来,她为陆纮做香粉?陆纮是她什么人?!


    “娘子?”


    “啊?啊,我……”


    眼前的婢子还等着她吩咐呢,突然改口,也很是奇怪。


    “娘子要什么药草?”婢子不解,仍在‘逼问’。


    邓烛又开始缠起了自己个儿的衣带,纠结再三:“取纸笔来……”


    黄昏和灯火一齐爬上纸张,傍晚烧起了绛缎样的霞,烫红了纸张,灼坏了字迹。


    谢春风替她晾干了字句,让她得以把这烙铁般的纸抛给底下婢子。


    婢子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夕照暖金中,邓烛才松下一口气。


    ‘裁春衣啦──裁春衣啦──’


    “蠢鸟夯货!平时不见得你开口,这时候偏灵泛起来!”


    四下无人,邓烛忍不住骂了它一句。


    谁知这鹦鹉似是开了窍,一昧叫嚷:


    “夯货──夯货──”


    一时间不晓得谁在骂谁,真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邓烛气得顾不上伤了的腿,起身拿竹笔杆子戳它,越戳,这鹦鹉叫得越欢。


    至婢子归来时,便见得邓小娘子一反平日温婉常态,拿着竹笔欺负鹦鹉哥儿,鹦鹉在竹笼子里被戳得上蹿下跳,边蹿边骂:


    “夯货!”


    看呆了婢子。


    也让邓烛恨不得寻个地砖钻进去。


    二人相顾尴尬,还是婢子先开了口:


    “小娘子,您要的东西,取回来了。”


    “多、多谢……”


    邓烛涨红了脸,木讷地接过婢子送来的草药。


    清苦的气味冲淡了可以略作不计的焰苗。


    都是些晾晒、炮制好的东西,杵子捣碎草药的茎杆叶片。


    成丝、成粉、过筛、成末。


    忙活了半个时辰,才恍然发觉,日头落了。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习惯性地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抬眼望去,是曜儿来了。


    跟在陆纮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娘子,阖府没几个不敬她的。


    “曜儿娘子。”


    眼见着邓烛起身要迎,曜儿连忙打断了她:


    “欸,小娘子伤了腿,哪有起身相迎的道理?”


    曜儿身后还跟着一个与她年岁差不多的婢女,她让出半个身子,将人带到她面前:“你足踝拧着,身边还没个做事统领有条的人,哪里得行?”


    “这是蟾儿,夫人吩咐,要她往后跟着你。”


    她心中却猛地一突,没来由地觉着,这不是陆芸主动吩咐的。


    寒月洇纱窗,那梁上鹦鹉似是又骂开了:


    ‘夯货、夯货。’


    曜儿笑得同她主子似的。


    邓烛低头看了看案旁药香。


    这锦囊,不送怕是不行了。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对,一定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仲泰(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