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作品:《有女舜华》 荣槿坐在青帷小车里,忐忑不安地驶向皇城。
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她其实……一直有点怕萧玦。
自那次京郊的初遇后,他总是不远不近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但却从不主动上前搭话,总是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颔首,然后擦肩而过。
让她开始感觉异样的,恐怕是在春末那场马球会上。
那时她马尾高束,策马如风,杖下银球破空,为自己队里拔得头筹。
满场喝彩如潮水般涌来。她勒马回身,目光下意识地扫向看台,想寻找君泽温柔的笑意,却在一瞬间撞进一双眼睛里。
萧玦的目光,正隔着半个宽阔的马球场,毫不回避地落在她身上。
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混合着一种她完全看不懂的专注与晦暗,仿佛能洞悉一切,也能吞噬一切。
荣槿心头一慌,嘴角的笑意僵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别开了视线,心脏在胸膛里怦怦乱跳,说不清是因为方才激烈的奔驰,还是因为那道目光。
事后萧珩和君泽兴冲冲跑来,说要同她去庆功。
「也叫上二皇兄。他马球当年是一绝,你们正好切磋切磋!」萧珩言语中颇有些惋惜,「可惜,也不知什么时候方能再看到他的英姿……」
「我就不去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萧珩和君泽俱是一愣。
「累了。」她垂下眼,声音放软,「想早些回府歇着。」
君泽体贴地点点头:「也好。你今日拼得太凶。我送你回去。」
她悄悄松了口气。
可后来,她偶遇他的次数却似乎多了起来。
有时是在诗会上,有时是在书局里……
甚至次年上元夜,她和君泽看灯时不小心走散了,都能在一座拱桥上偶遇他。
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他冲她微微颔首。在身后灯火的流光中,他的眼睛愈发像深不见底的寒潭。这时远远传来君泽的声音。她闻声四顾,见君泽正在桥下冲她招手,松了一口气。再回首时,他已不见了踪影。仿佛那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梦境。
他的目光总是沉静专注的,不灼热,不唐突,甚至带着一种纯粹的审视,却像无形的蛛丝,缠绕在心尖,让人无法忽视,又莫名地……心慌。
这让她本能地感到危险,只想远远躲开。
而现在,她却要独自去面对他。
「荣大姑娘,」内侍冰凉的声音从帘外传来,「请下车。紫宸殿到了。」
紫宸殿西暖阁外,荣槿已在此等了半个时辰。
直到里面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片刻,方才那位青衣内侍微躬着身出来,声音依旧平板:「陛下口谕:周氏既知罪,便进来回话。」
她垂首步入,依礼跪拜:「臣女荣氏,叩见陛下。」
「起来吧。」
萧玦正坐在窗边弈棋。他未着龙袍,玄色常服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听得她进来,他头也未抬,指尖夹着一枚黑子,凝神看着面前的棋盘。
荣槿起身侍立,目光飞快掠过棋局。
黑白子纠缠,杀机四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盘中落下一子,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昨日风雪大吗?」
语气听不出喜怒。
她垂首答道:「回陛下,风雪甚急。」
「急到需要你一个未嫁之女,执幡引灵?」
「是。」她清晰答道,「臣女父兄为国捐躯,灵柩归乡。荣家已无成年男丁。荣槿身为长女,代侄执幡,是为全孝道,亦是承家责。」
「女子执幡,有违礼法,不成体统。你可知罪?」他声音平淡,却像一块巨石压下。
「臣女知此举不合常礼。」荣槿抬起头,直视面前的年轻帝王,「然,礼法是为护人伦、定秩序。」
「臣女父兄战死沙场,尸骨未寒。当此之时,若拘泥于形式,而令忠烈之灵无人引路,家门倾覆无人支撑,岂非舍本逐末,更违孝道与人伦大义?」
室内一片寂静。香炉青烟笔直上升。
萧玦看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深了几分。他身体向后,靠入宽大的椅背。
「倒有一番歪理。」他换了个话题,语气似乎更随意了些,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点,「朕还听闻,你在灵堂之上,断发明志,立誓不嫁?」
荣槿心下一凛。消息传得果然快。
「是。」
「为了君七郎?」他的问题来得突然,甚至有些突兀。她抬眼看他,他却已移开视线,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不。是为了舍侄,为了荣氏门楣。君参军……」那个名字在舌尖滚过,带着铁锈般的涩,「为国捐躯,已是前尘。」
萧玦看着她。
她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株不肯折断的竹。
她的眼睛很亮,像一片平静的荒原。
他忽然有些厌烦这种平静。
「很好。」他点点头,重新执起一枚棋子,「既是为了抚孤,朕便成全你这番苦心。」
荣槿心头骤然一紧。
「汾阳王性情敦厚,与令侄年岁相当,正在择选伴读。朕意,让令侄入宫,为汾阳王伴读。」
荣槿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彻底冻住。
汾阳王,承平先帝的嫡子,本该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不知为何,承平先帝在坠马后的弥留之际,竟在满朝宗室重臣的见证下,直接传位给皇弟萧玦。
汾阳王成了新朝最尴尬的存在。
一个注定与皇位无缘、被圈养在宫中的亲王,让荣家家主去做他的伴读,这分明是给满朝文武递了个明明白白的信号:荣家就此被踢出了权力角逐的棋局,往后的仕途,怕是再无指望了。
好狠的手段!
「陛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艰涩,「舍侄年方五岁,恐难当此任……」
「五岁开蒙,正当时。」萧玦打断她,不容置喙,「令侄入宫,有翰林学士授业,有宗室子弟为伴,衣食起居亦有专人照料。安全无虞,前途可期。不比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带着强?」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朕允你定期入宫探视。」
「陛下——」她下意识上前半步,声音终于泄露出一丝颤意。
他语气令人心寒:「怎么,你信不过朕?」
她张了张口,却发现无从辩驳。因为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不是在和她商量。
他是在告知。
「陛下……思虑周全。」她缓缓地跪伏在地,「臣妇……代侄儿,叩谢天恩。」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齿间挤出来的,带着说不尽的苦涩。
「旨意稍后会到。」萧玦的目光回到棋盘上,不再看她,「退下吧。」
荣槿起身退出殿外。
她的步伐依旧稳,背依旧直,只是走出暖阁外时,惨淡的日光竟也刺得她眼眶生疼。
很小的时候,她曾在兵书上看到一句话:
「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
意思是,善于作战的人,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不错过任何击败敌人的机会。
她当时不懂,问父亲。
父亲说:「就是说,你要先保护好自己,才能去对付敌人。」
是的。她不能怒,不能争。
而在她身影消失后,萧玦执棋的手才缓缓落下。
他伸手按住胸口,那里传来熟悉的、闷钝的抽痛。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已被深不见底的幽潭覆盖。
晚膳后,荣槿刚喂母亲喝了药,安抚她睡下,前院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宫里……来圣旨了!」
她心下一沉。
来了,夺走谦儿的旨意。
她整理衣襟,面色平静地走向前厅。该来的总会来,她已有准备。
宣旨太监展开明黄卷轴,嗓音尖利地念出第一个字时,她便垂眸等着那句「命荣谦入宫伴读」。
然而——
「咨尔镇国大将军长女荣氏女讳槿,秉性端静,门著勋庸……」
不对。这不是夺亲的旨意。
她微微一怔,抬起眼。
「今以贞懿之德,抚孤守节,纯孝贞烈,堪为女范。特晋封为从二品贞孝夫人……」
诰封?
她脑中一片空白。上午在宫中,萧玦只字未提此事。
他只说允她定期入宫探视,却未想,竟是以这种方式!
「另,骠骑将军荣柏之子荣氏讳谦,聪慧敏达,可堪造就。特准入宫,为汾阳王伴读,三日后移居内苑,勤勉向学,以报天恩。钦此!」
荣槿缓缓叩首,额头触及冰冷地面时,才意识到自己指尖颤抖得厉害。
她预料到了会被夺走谦儿,却未料到,萧玦会用这样一种光鲜的方式,将她也一并架在火上烤!
原来最狠的刀,从来不是明晃晃的。
而是刀刃裹着绫罗绸缎递来,叫旁人瞧着都道这是天大的恩典,独独你知道那锦缎下藏着怎样的寒光。
「荣夫人,你们先准备一下,我们三日后来接小公子进宫。」内侍把那道明黄的绢帛放到她手中,脸上带着怜悯的笑容。
荣槿捧着圣旨,缓缓起身。她看向一旁脸色惨白的侄儿。
「姑姑,我要去哪里?」孩子懵懂的眼睛里映出她苍白如纸的脸。
她极其艰难地对孩子扯出一个安抚的笑:「我们谦儿可厉害了,要进宫了。」
「姑姑也一起吗?」
……
寒意,从脚底一点点爬上来。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是二嫂沈氏。
「槿丫头,」沈氏的声音压得极低,「你先回房去。母亲那边,我去说。」
她看了一眼荣槿怀中的圣旨,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惋惜。
沈氏出身书香门第,虽性情温婉,也是见惯家族起伏、识得朝堂风波的人。她懂伴读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这诰封背后是什么。
本来,即便是要待荣谦长大,也不过是十年光景。可如今,一纸诰封便将荣槿的退路尽数封死。
十年之后,难道她当真能顶着「贞孝夫人」的名头出阁?
这世上,又有谁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拂逆圣意?
陛下,何至于对一个失怙之女逼迫至此!
「二嫂……」荣槿喉咙发哽。
「别说了。」沈氏轻轻摇头,转身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陛下这步棋……太狠。你要撑住。」
说罢,她轻轻拍了拍荣槿的手,匆匆走向内院,去安抚病榻上的婆母。
看着沈氏的背影,荣槿看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圣旨。
岂止太狠。萧玦他简直是要将荣家逼上绝路。
朝廷对父兄的战死,至今没有一句明确的示下,仿佛他们只是无声无息地湮灭在了边关的风沙里。
现在却独独给了她一个风光显赫的从二品诰命,倒像是把荣家满门忠烈和三万将士的热血,都折算成了官场上的一笔买卖。
同时,他这也是在告诉所有人,他对荣家的男儿已无话可说,只能借着施恩一个弱质女流来粉饰太平。至此以后,但凡有人想为父兄讨个公道,就成了不知好歹。
这哪是什么恩典,活脱脱的就是一道封口符!
她看着西边如血的残阳。
萧玦,你究竟想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