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作品:《有女舜华》 第二日,风雪停了。
檐下冰棱滴着水,砸在青石上,一声,又一声,空洞得骇人。
日光透过窗纸,惨白地照在案头。
荣槿一身素服,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厚厚的账册和名帖。
老管家荣福垂手立在下方,低声回话:
「……城西两处铺面的掌柜递了辞呈,说是老家有急事。我瞧着,怕是见府上势颓,另谋高就了。」
眼下人心惶惶,田庄铺面的管事们已有不安分的迹象。
「还有昨日下午,户部遣了个书吏来,说是核对去岁兵部拨给侯爷的粮饷账目,要得急。我已安排账房先生应对。」
……
荣槿静静听着。
「福伯,铺面的事,准他们辞。从府里老人中挑两个稳妥的,先去支应着,亏些也无妨。账目,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但每页誊抄留底,经手人画押。」
「另外,叔伯们既已领了今年的例银,安抚的话也说尽了,这几日便闭门谢客。便说老夫人悲痛过度,病倒了。」
……
老管家听她一条条分派事务,喉头动了动,终究只是深深一躬,重重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直到这时,荣槿一直挺直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线。
她拿过案边的一个漆盒。
盒子不大,是那夜她在灵堂起誓时,由吴越王府的亲卫送来的。里面是一封王府属官具名的正式吊唁函。
吴越王萧珩,瑞珙先帝的第三子,曾在西路军中历练过几年,与她两位兄长有袍泽之情;与她父亲,也算有半师之谊。
彼时,她刚绞断青丝,立下誓言。管家领着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侍卫,匆匆走了进来。在众人惊愕注视下,那侍卫径直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起一个漆盒,高声道:
「荣大姑娘节哀。我家王爷远在封地,惊闻噩耗,悲痛难抑。特命属下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送来此函。」
「王爷言道:『荣氏父子,国之柱石,忠烈贯日。此非一家之失,乃天下之殇。万望姑娘保重。若有难处,凡吴越王府力之所及,绝不推辞。』」
这番慨然之语,像一块投下死水的石头,在族人间激起了微妙的涟漪。
有人眼神闪烁,有人暗暗松了口气,仿佛荣家这艘将沉的船,终于又看到一块可攀附的浮木。
她当时接过,只觉得那漆盒重若千钧,是绝境中唯一触手可及的暖意。
但无人知晓,在那封吊唁信下面,还有一封私信。
她伸出手,把底下那个素白的信封抽了出来。上面无题无款,只以一道浅青色丝带系着。
丝带打结的方式很特别,是少年时他们几人之间戏称的「连环扣」,非熟手不能轻易解开。
她指尖微顿,解开了丝带。
信纸展开,是萧珩那手熟悉的行楷,字迹因急切略显潦草。
「槿卿如晤:
惊闻噩耗,五内俱焚。灵前未能亲至,惟愿心香一瓣,遥寄哀思。
忆昔年少,你我并七郎,三人同游。旧影历历,言笑晏晏,而故人零落,竟至于斯!每思及此,肝肠寸断。」
提及君泽,荣槿心头那股被强行压抑的钝痛再次翻涌上来。
那段时光恍如隔世。
当年京中,谁不知他们三人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君泽温润,萧珩爽朗。怎料短短数年间,一人阴阳永隔,两人天各一方。
泪水终究还是滴了下来,在信纸上晕开一小团潮湿的墨迹。不是为她自己,是为了信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无力回天的痛惜。萧珩他……在遥远的封地,看着挚友一个个离去,却什么也做不了。
后面的字迹愈发凌乱,透着一股满满的悲伤和自责。
「午夜梦回那年,京郊踏青,我执意驾车,七郎笑言推辞,谁想竟一语成谶。思之痛彻心扉,不能复寐……」
信纸在指尖微微发颤,那些字句像是活了过来,将她的记忆狠狠拽回那个草长莺飞的春日。
那天春光正好。萧珩带她和君泽挤上一辆不起眼的青篷车,偷偷溜去京郊,还得意洋洋地笑道:
「身后跟着几十号人,那叫巡游。只有我们三个,这才叫『踏青』!」
归来时,他非要亲自驾车。
「还是我来吧。」君泽笑着摇头,「堂堂皇子为我们执鞭,我怕折寿。」
但还是拗不过他。
萧珩一边纵马疾驰,一边回头大笑道:「能得君公子折寿相陪,是孤的荣幸。」
他们当时都笑了,谁也没想到……
谁也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泪水模糊了视线。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日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如昨日。
是了,那天也是她和萧玦的第一次见面。
~~~~~~~~~~~~~~~~~~~~~~~~~~~~~~~~~~~~~~~~~~~
暮色四合时,他们三人仍被困在郊外,围着那辆青篷车发愁——
萧珩到底把车辕折腾断了。
「得,这回真得走回去了。」萧玦瞪着坏掉的车直跳脚。
「无妨,」君泽笑笑,宽慰道,「走走也挺好。」
可萧珩依然苦着脸:「完了完了,这要是被母后知道,又得念叨我半年!」
正当三人一筹莫展之际,一辆玄色马车从官道另一头缓缓行来,在他们身边停下。
车帘掀起,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与萧珩有几分相似:「三弟,你怎么会在此?」
「二哥!你回京了?」萧珩喜出望外,如同见到了救星,「我们的车坏了,能否捎我们回城?」
原来他便是那位时常不在京中的二皇子——萧玦。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他们三人,在荣槿脸上微作停留,略一颔首:「上车吧。」
原本宽敞的车厢突然挤进三个人,瞬间显得有些拥挤。
在这位陌生的皇子面前,三人,包括萧珩本人,都正襟危坐。好像方才轻松嬉闹的几个人从不存在。
荣槿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收敛了所有笑意,恢复了贵女的矜持端庄。
萧珩顿了顿,指着君泽为兄长介绍:「这位是君家七郎,君泽。」
「原来是君太傅的公子。」萧玦微微一笑。
君泽拱手为礼:「见过二殿下。」
萧珩正要介绍她,萧玦却先开口:「那这位,必定是荣老将军的大女公子了。」
萧珩大笑:「二哥好眼力。」
「二殿下明鉴。」荣槿福了福身,心中却微诧。
萧玦久不在京中,竟对他们三人的关系如此清楚。
「怎么只你们三人?随从呢?」萧玦转向萧珩。
萧珩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央求道:「偷溜出来的!二哥你可千万别告诉母后。」
萧玦不置可否。
车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只听得见辘辘的车轮声。
这寂静让人有些难挨。
荣槿垂眸盯着自己的裙摆,一片片数着上面的莲瓣。
萧珩少见她这般低眉顺眼的模样,觉得有趣,忍不住出言调侃道:「阿槿,怎么不说话可是累了?」
这结结实实吓了她一跳。
两人先前同在军中混过几年。他这般唤惯了,在人跟前竟也不避嫌
「没有。」她老实答道,一边偷偷瞥了他旁边的萧玦一眼。
「阿槿?」萧玦重复了一声,眉梢几不可察地一动,目光极快地在她脸上掠过,唇角随即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低声道,「有趣。」
他目光转向窗外,仿佛被勾起了什么回忆:
「此情此景,倒让孤想起一首诗。」
君泽听了,即刻会意。他看了萧玦一眼,嘴唇微动,但终究没有出声。
萧珩一怔,才恍然大悟,抚掌大笑道:「我知道了!『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妙啊!二哥竟如此风雅!」
舜华,便是槿花。
荣槿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但碍于萧玦在场,又不好发作,只能暗暗瞪了萧珩一眼。
萧玦见状,当即敛了笑容,对她微微颔首,语气诚恳:「舍弟无状,唐突了。荣大姑娘莫怪。」
一旁的君泽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对萧玦道:
「二殿下不必介怀,他们二人素来闹惯了,槿娘她不会介意的。」
谁知萧珩见她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更是来了兴致,凑近些继续调侃道:
「阿槿,怎么今日这么安静,像个锯嘴的葫芦?莫非是怕我皇兄知道,你其实……是只不折不扣的『胭脂虎』?」
……
「姑姑,你怎么了?」荣谦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轻轻拉着她的衣摆,把荣槿的思绪拉回现实。
「没什么。姑姑只是在想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聚焦在信笺上——
「然,陛下宽仁,念及昔日情分,必不会坐视忠良之后无依。你且安心,万事务必珍重。为荣氏一族留存元气,亦为……吾等苟活之人,留一念想。」
昔日情分……
她唇边泛起一丝苦涩。
就是几次这样算不上愉快的「同游」,或是在皇家宴席上依循礼数的寥寥数语?
萧珩啊萧珩,你还是这般天真淳厚,以为谁都会念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旧情。
但,这或许是世间最后一份不掺杂质的关怀了。
她轻轻折起信纸,放入袖中。
这份暖意太脆弱,需藏在最深处。
至于萧玦。他与她,何来情分可言?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那位在工部任闲职的堂叔周仲安,朝服都未换,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
「槿哥儿!大事不好!」他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颤抖,「我就说你昨日执幡送葬之举太过惹眼。如今圣心难测,荣家已是风雨飘摇,你再闹上这么一出……」
「叔父,究竟何事?」荣谨平静地看着他。
周仲安定了定神:「今日早朝,御史台有人当廷弹劾你!说、说你女子执幡,有违礼制,不成体统,请陛下申饬治罪!」
荣槿心头一凛,面上却不显:「陛下如何说?」
「陛下他……他听完未置可否,只问了句『荣氏女现在何处』,然后……然后就散了朝。我下朝时,看见宫里的内侍往咱们府上方向来了!怕是……怕是来传你问话的!」
话音未落,前院已传来门房惊慌的通报声:
「宫里……宫里来人了!」
来的不是宣旨的仪仗,只有一名身着青色常服的内侍,面色肃然,身后跟着两名禁军侍卫。
所有人者屏住呼吸。
「陛下口谕:传镇国大将军长女荣槿即刻入宫,于紫宸殿外候着。」
没有「奉天承运」,没有「钦此」,就这么两句冰冷的问话。
传完口谕,那内侍侧身一步:「荣大姑娘,请吧。陛下还在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