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作品:《有女舜华》 父兄出殡那日,盛京下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雪。好像连老天爷都特地赶来,为镇国将军府戴一场孝。
荣槿一身缟素,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前方,左手单臂抱着五岁的侄儿荣谦,右手包裹着他冰冷的小手,与他一同执起招魂幡。
幡杆沉得压手,攥在手里,像攥着一段冻硬的命运。
「槿哥儿,不如换我们……」起灵前,有远房堂兄犹豫着问道。
且不说女子执幡有违礼法。这么冷的天,让孤女幼童举着招魂幡走过十里长街,实在让人于心不忍。
荣槿微微摇头。
这重量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记得那年在军营里,她第一次在父亲指导下,拉开那张三石强弓。父亲托着她颤抖的胳膊,声音里满是骄傲:
「好!挽弓如满月!我荣家儿女,拉得开这弓,便撑得起这天!」
他声调一转,带着无限惋惜:
「可惜我女不是男儿身,否则……」
而今这双手,却只能用来抱着侄儿,执幡引灵。
白幡在风中凄厉地翻卷,像一片无所归依的魂灵。
荣谦把脸埋在她的颈窝中,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姑姑……」
他还不懂什么是死别,只知道,身后的三具黑漆漆的棺椁让他害怕。最疼他的爹爹,会俯身让他躸大马的祖父,还有偷偷带他逛街买好吃的二叔,他们都躺在里面。
这么冷的天,他们要去哪儿?
「不怕,姑姑在。」
荣槿一字一句地说,不知道是在告诫他,还是在告诫自己。
「祖父、你爹和二叔都在后面看着呢。」
「你是荣家人,身体里流着荣家的血。」
「哭可以,但不能趴下。」
「把腰杆挺起来,像真正的荣家人一样,送他们最后一程。」
荣谦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着下唇,努力挺直了那单薄的小身板,小手更用力地抓住了幡杆。
那一瞬间,荣槿仿佛看到了大哥小时候的模样,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痛得几乎站立不住。
长街两旁偶有人影,都远远站着,指指点点。议论声碎碎地飘过来:
「荣家当真没人了?让个姑娘执幡……」
「不然能怎么办?三口棺材啊……父兄皆殁,就剩个奶娃娃了!」
「抱着孩子呢。造孽哟……」
荣槿面无悲色,脸上唯有破碎的平静。
难怪人们会有闲话。
自古以来,唯有男性继承人可以执幡。
荣谦是嫡长孙,也是下一任家主。这幡,理应由他来举。
可他才五岁。
如何执幡?如何主事?
「按礼,当由一位叔伯抱着他执幡,并暂代家主之责。」
「可是,实在是……」
昨夜灵堂上,族老们的话语还犹在耳边。
「槿哥儿,不是我们不肯帮衬。实在是,我们这一支,也快垮了啊!」
二叔公重重叹了一口气,脸上是真实的悲戚与疲惫,「你爹麾下,有多少咱们族中的好儿郎?这一仗……折进去太多……都没回来啊!」
「各家各户都在办丧事。有能力的青壮,十不存一。剩下的,多是老弱妇孺,顶不起事了!」
「我们……我们实在是……」
他话没说尽,但意思她懂。
荣家世代从军。
镇守西北的西路军,本来就与荣家血脉相连。
她父亲这一辈兄弟七人,就有四人战死沙场,还未算上别支旁系。
到她这一辈,堂兄弟有十几人在军中,如今仅剩下三个——
一个腿瘸了,在老家养着;一个生来孱弱,只能帮家里做点买卖;另一个,去年才十五,还是个半大孩子。
余下的,不是垂垂老矣,就是就是胆小怕事,精于算计。
她的目光扫过那几个低着头、眼神躲闪的堂叔伯。
二叔公说的是实话。
他们不是不想帮,是自家也塌了天,无力再撑起她们这门嫡支的场面。
五叔公捻着稀疏的胡须,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字字敲在人心上:
「如今朝廷风向不明,陛下对荣家是个什么态度,谁也不知道。」
「万一……万一上头还有后手,咱们荣家已经这样了,可不能再把最后这点血脉、这点家底都折进去啊!」
这话一说,灵堂里更静了,静得只听得见外面呼啸的风声。
荣槿心中冷笑。
朝廷的态度,还有什么不明?
当初噩耗传来,兵部侍郎手持军报副本,在大朝会上参父亲和长兄「轻敌冒进,孤军深入,累及侧翼救援不及,同殉国难。」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父兄灵柩进城那日,宫里只来了个眉眼低顺的小内侍,送来一道轻飘飘的口谕,说是陛下体恤,准荣家自行发丧。没有追封,没有哀荣,连一句「忠勇可嘉」的场面话都没有。
停灵期间来吊唁的,除了本家亲戚,就只有第一天来了几个低阶官员。朝中诸公,无一人登门。宫里甚至连派个内侍到场上柱香都没有。
这沉默,比任何申饬都更令人心惊。
它无声地告诉所有人—— 荣家,已失圣心。
五叔公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还是大朝会那日,有御史追问了一句「粮草为何晚到」,当天下午就被人参了个「妄议军机」。
接下来,还会有怎样的雷霆震怒?这才是他们的恐惧所在。
若是往日,这代理家主之位定会令人趋之若鹜,可如今却是个烫手山芋。
此时谁站出来,那就是立在风口浪尖上!
当这样一个活靶子,既要稳住内部残局,又要应对外部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
就算有幸能熬到风波稍定,等荣谦长大后,这权力又得原封不动地还回去,麻烦却可能还粘在身上,甩不脱。
为人作嫁,还得赌上身家性命。
这笔账,谁都会算。
「要不,先分家单过?」有人悄悄提议,「等过了这阵风头……」
「别胡说!」有人立即反驳,「咱们现在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蚁,谁也跑不了!……不如,先把谦哥儿记到旁支名下,好歹先保住一条根苗……」
这些平日里和颜悦色的叔伯,此刻脸上写满了四个字——壮士断腕。
而她的一家,就是那只将被舍弃的「腕」。
荣槿看着他们,心口那里空荡荡的,像是堵着一块冰,又是烧着一团火。
母亲悲痛难抑,已病倒在床。
大嫂早逝,二嫂柔弱。
两个妹妹和侄子侄女都还年幼……
这个家,难道就这么生生垮下来了吗?
荣谦吓坏了,紧紧靠着她,小小声地问:「姑姑,他们都不要我们了吗?」
她深吸一口气,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到祠堂中央,缓缓跪下。
所有的争吵,在她跪下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荣槿朝列祖列宗的牌位与父兄的棺椁叩了三叩首,然后起身,将荣谦轻轻揽到身前,环视那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
「各位叔伯都有难处,侄女明白。荣家如今如履薄冰,一步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既然如此,侄女愿暂代此责,直至谦哥儿成人。」
「胡闹!」三叔公第一个反应过来,「槿哥儿,你一个女子,有何资格议事?!」
「三叔公,」荣槿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荣氏祖训第三条,您可还记得?」
老族叔一怔:「凡荣氏子弟,守土建功者,可入宗祠议……」
「正是。」荣槿打断他,「三年前,马匪夜袭永平粮道,我随二哥驰援,于乱军中射杀四人。按祖训,我已有『微功』在身,可议家事。」
堂下一片死寂。
那年粮道之事他们略有耳闻,却不知她也参与其中。
荣槿向前一步。
「我七岁随父驻守边关,识得军中舆图旗语;十二岁代兄整理兵册,认得各营将领字迹印信;十五岁协理军饷调度,知粮草转运关窍。」
「族中现有男丁,年长者久离行伍,年轻者不识刀兵。」她目光如刃,掠过几位脸色虚浮的堂亲,「试问此刻,由我这个有『微功』在身,熟知军中人事的女子暂代其责,还是由连马都未必能稳骑的诸位,去应对兵部即将到来的盘查,哪个更合适?」
她声调一缓:
「况且,我是谦哥儿嫡亲的姑母,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血脉。由我抚育遗孤,代掌家事,于礼法无亏,于人情最顺。」
「诸位既有不便,那……荣家的门户,我来守;荣家的幡,我来扛。」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惊愕,质疑,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槿哥儿啊,」一位族叔开口,语气恳切,「你有此担当,叔伯们心里都感激。可你……你终究是要嫁人的……」
嫁人?
这两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她强撑的镇定。
眼前,蓦地闪过君泽那张眉眼温柔的脸。
出征前那个晚上,他把那块温润的玉佩放到在她掌心。
「槿娘,」他说,「等我回来,就迎你过门!」
月光和杏花落了他一身。
他眼底映着星河,也映着她的影子。
「等我。」
这两个字,成了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寒光一闪,匕首出鞘。
一绺断发飘入火盆,发出决绝的「嗞啦」声。
然后,荣槿再次跪下,对着祖宗牌位,举起三根手指: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荣槿在此立誓:侄儿荣谦一日不能执掌家业,我便一日不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惊愕的脸,一字一句,像是把每个字都刻进了自己的骨血里:
「此誓,天地共鉴,鬼神同听。」
……
风更紧了,卷着雪沫,迷了眼。
路人的窃窃私语仍在嗡嗡地往耳朵里钻。
「听说君家七郎也没回来,真是……」
「……君七郎那般人物,可惜了。当初,可真是一双璧人啊。」
「不管怎么说,女子执幡,终究是不合礼法。」
「是啊,再说了,这般抛头露面,往后可怎么嫁人啊……」
「嘘……你没听说吗?立誓不嫁了的……」
……
荣谦的小手突然摸了摸她的脸:「姑姑,你哭了。」
荣槿一愣,这才感觉到脸颊上冰冷的湿意。原来不知何时,泪已经流下来了。
「没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是雪化了。」
「姑姑骗人,又没有太阳。」
「……快出来了。」
荣谦听罢,果然仰头看了看天。
这个年龄,正是好糊弄的时候。
稀稀拉拉的送葬队伍缓缓行至西门口。
这里是出城必经之路。
往日里,若有大臣出殡,常有同僚故旧在此设路祭,摆上酒水,送最后一程。
如今荣家的队伍过来,只见城门洞开,冷冷清清。那些往日里常来府上饮酒谈兵的叔伯们,一个都不见踪影。
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荣槿正准备垂眸走过,却忽然瞥见城门阴影处,摆着一张极其简陋的条案。案上不过一壶薄酒,并两个粗瓷碗。旁边立着一个穿着青色旧官服的吏目,瞧着面生。那人在风雪中搓着手,不住地跺脚取暖。
看到灵柩临近,他立马整了整衣冠,神情肃穆地长揖到地。然后,他斟满两碗酒,将一碗郑重地泼洒在棺前的雪地里,另一碗自己端起,仰头,一饮而尽。
没有言语,没有名帖。
荣槿死寂的心湖,像是被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丝暖意。
原来这世间,终究还是有人记得。记得记得荣家的忠,记得父兄的勇。
她朝他微微颔首,然后收回目光,抱紧怀里的侄儿,挺直脊梁,继续前行。
白色的队伍,像一粒落入无边棋盘的棋子,沉默地融入了漫天风雪。
而此刻的紫宸殿内——
「你是说,她亲自扏幡引灵?」低沉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尾音微微上扬。
「回禀陛下,千真万确。」身着紫袍的内侍躬身而立。
扶手上的手指忽地一顿,指节泛白。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寂,只听得见更漏滴水声,一声,又一声。
那人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目光投向殿外的风雪,眼底暗流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