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作品:《有女舜华

    再次入宫时,引路的内侍态度恭敬,与上次问责时判若两人。


    荣谦被安置在庆禧殿,与汾阳王同食同住。


    庆禧殿不若别处富丽,却收拾得整洁雅致。院中蜡梅开得正好,廊下挂着几只画眉鸟,啁啾鸣叫,倒显出几分不同于别处的生气。


    荣谦穿着簇新的小锦袍,正与年纪相仿的汾阳王在院中追逐一只彩球。两个孩子跑得小脸红扑扑的,笑声清脆。


    看见姑姑来了,荣谦眼睛一亮,却仍规规矩矩地先行了礼,这才扑进她怀里。


    荣槿抱着他温软的小身体,细细打量。


    衣裳是上好的杭绸。小脸圆润了些,手指干干净净。


    她又问他起居功课,听他磕磕绊绊的,将一篇《千字文》背下大半,心下稍安。


    谦儿确实被照料得很好。


    陪了约莫一个时辰,她正欲告辞,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却来了。


    「贞孝夫人,太后娘娘请您过去说说话。」


    太后还是皇后时便很喜欢她,常常惋惜说,以她的容貌才情、家世学识,若是年长几岁,定能入主东宫。真真是便宜了君家那小子。


    荣槿却不以为意。


    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承平先帝,选妃那会儿,她刚从边关回京,晒得跟炭团似的,在京里贵女中一站,扎眼得很。性子也野,骑马射箭,比不少世家儿郎还强。


    不说太后,当时贵女圈中又有几人能看得上她?


    第一次参加宫宴后,她还曾因肤色举止被人暗暗取笑,一个人坐在后院的老槐树上生闷气。


    「槿娘!」君泽熟门熟路地翻墙过来,眼睛亮晶晶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温热的纸包,「给,你最喜欢的桂花糖糕!」


    她接过糕,心里那点委屈忽然就涌上来,瓮声瓮气道:「她们都笑我。」


    「谁笑你?」君泽瞬间明白过来,眉头一皱,伸手想揉她头发,半途又觉得不妥,收回手,只认真看着她,「槿娘是最好看的姑娘,管她们说什么。」


    「黑炭头一样,哪里好看?」她嘟囔。


    「哪里都好看。」他笑,少年清朗的眉眼在月光下格外温柔,「挽弓的手好看,骑马的样子好看,现在……生闷气的样子也好看。」


    她脸一热,别开头。


    为了能配得上他,为了能做君家合格的宗妇,为了不让他因为她被人指摘,从那以后,她心甘情愿收了性子,磨去所有棱角。


    不过两三年,仪态、女红、书画、管家……她样样皆精,愣把自己磨成了德言容工无可挑剔的京城明珠。


    可那个眉眼温柔的少年,却再也寻不见了。


    .


    到了福寿宫,太后正坐在炕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下首坐着一位宫装女子,相貌温婉,正捧着茶盏,轻声对太后说着什么。


    荣槿认得,她是育有一名公主的贤妃。


    她垂眸上前,依礼跪拜:


    「臣妾荣氏,给太后娘娘请安,给贤妃娘娘请安。」


    「免礼。」太后招手让她近前,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叹息道,「清减了……看过谦哥儿了?在这宫里可还习惯?」


    荣槿福身:「托陛下和太后的洪福,舍侄一切都好。」


    太后又轻轻叹了口气。


    她也觉得皇帝此举实在有伤天和。可圣意如此,她也不好多说,只得拍拍她的手,指着前面的绣墩:「来,坐到哀家跟前来。」


    「谦哥儿在哀家这儿,你放宽心。这孩子懂事,哀家瞧着也喜欢。」


    荣槿谢恩道:「劳太后娘娘挂心,是谦儿的福分。」


    太后打量着她,目光在她清瘦却挺直的背脊上停了停,怜惜道:「好孩子,难为你了。家里遭此大难,还能如此稳重。」


    又转头对贤妃道:「你瞧,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哀家从前便说,满京城的贵女,再挑不出第二个荣大姑娘来。」


    贤妃笑容微僵,旋即恢复如常:「贞孝夫人的气度,从来都是京城里头一份的。难怪太后时常惦记着。」


    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在她身上掠过,带着一丝复杂的审视。


    正说着,有内侍躬着身子进来,看见贤妃和荣槿,欲言又止,脸色有些为难。


    太后淡淡说道:「说吧,什么事?」


    「启禀太后,礼部昨个儿递的今春选秀的章程,被陛下驳回了。」


    太后眉头一皱:「理由?」


    内侍头埋得更低:「陛下说,追思故人,容后再议……」


    荣槿在他开口的瞬间,便将视线牢牢固定到手中的茶盏上,下意识将呼吸放得轻缓。


    这是宫闱最忌讳,也最敏感的事,绝不能沾上一星半点。


    哐当一声,太后手中的茶盖轻轻磕在盏沿。


    她脸色未变,眼底却闪过一丝极力压抑的不悦与无奈。


    「知道了。退下吧。」


    内侍如临大赦,叩首退下。


    暖阁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连熏香都变得滞重起来。


    贤妃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母后,静安皇后是陛下的结发,情分自然不同。只是……」


    她顿了顿,似在斟酌,


    「这选秀虽免,可中宫之位长久空悬,终究不成体统。且陛下身边,总得有个贴心人照料起居。儿媳每每想到陛下深夜独处乾清宫批阅奏章,连口热汤都无人惦记,心里就……实在难安。」


    太后抬起眼皮,深深看了她一眼,道:


    「皇帝是天下之主,他的起居,自有宫内上下几百号人操心。至于中宫……皇帝重情,自有他的章程。这些事,急不得,也……强求不得。」


    贤妃垂眸道:「母后说得是,是儿媳短见了。只是……总盼着陛下能舒心些。」


    话虽如此,太后仍头疼地揉着额角。


    承平先帝驾崩时,萧玦在一片纷乱中登基,只追封了早逝的原配为「静安皇后」,却未立新后。


    当时太后和朝臣虽觉后位空悬不妥,但想新朝初立,朝局不稳。潜邸中旧人多老实木讷,出身也都不甚显赫。众人思来想去,故也不急着催促,只道是来日方长,可徐徐图之。待日后选秀之时,自可从名门望族中挑选出德才兼备的闺秀入主中宫。


    可谁也没想到,这一「徐徐」,便是两年。每一次选秀的提议,都被萧玦用这个「追思故人」的理由挡了回去。


    态度温和,却坚决得毫无转圜余地。


    太后心中不满,却无法宣之于口。


    而且,萧玦非她所生,虽然一向待她恭敬孝顺,但毕竟不是自己肚皮出来的,总是隔了一层。


    荣槿见状,又与太后家常了几句,便知趣地起身告退。


    .


    荣槿沿着宫道缓步往宫外走。


    追思故人。


    方才在福寿宫听到的这几个字又不知不觉出现在她脑海中。


    萧玦的婚事,当年是因瑞珙先帝病重,为冲喜仓促而就。


    一时间,宫里宫外,暗流涌动。


    宗务司很快便列出了长长的名单。只是明眼人都明白,其中出挑者寥寥,甚至还有些家世寻常的官家女。


    萧玦本人据说也并不热衷。


    送过去的名单只略略看了一眼,那堆画像甚至都没打开,说是「父皇病重,无暇顾及」。


    他平日里便清冷少言,众人道他一贯如此,并不以为意。


    □□槿却另有看法。


    那日,她奉诏入宫陪侍太后,路过太液池时,远远看见萧玦独自在湖边凭吊。


    她心头一紧。


    要不要悄然避开?或是干脆绕道而行?但始终觉得于礼不合。正踌躇着,萧玦恰好转过身。


    她只得走过去,福身行礼道:「见过二皇子。」


    萧玦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极淡地笑了一下,语带调侃道:


    「荣大姑娘躲着孤,是怕被哪个不懂事的瞧见了,列入那『拉郎配』的名单么?」


    听他语中隐隐透着无奈,她诧异地一抬眼。


    他竟把选妃比作拉郎配?


    这么看来,众人口中的他那种不热衷,倒像是一种无声的抗拒。


    可身居高位者,许多事都身不由己。一个皇子能做的选择,未必比寻常百姓多。


    毕竟两人总算有些交情,她正在暗自思量,要如何应对方显得体又不失恳切,却听他道:


    「孤在跟你开玩笑呢。」


    「镇国将军府执掌兵权,与亲王联姻是大忌。这点,孤还是清楚的。」


    荣槿心中一咯噔。


    那时她与君泽已交换庚帖,宗务司怎会糊涂到把她的名字放入名单中?


    倘若他说是因为她「心有所属」,或是「好事将近」,倒真像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可偏偏,他竟搬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说辞,让她不得不怀疑:


    他的抗拒,莫非只是因为名单上的人,不能给他足够的助力?


    皇族世家的姻缘,向来是利益重于情爱,这点她心知肚明。可未曾想,他竟如此直白地将这份算计摆在明面上。


    这般**裸的权衡,让她心底泛起一阵异样的不适,连带着对他也生出几分轻蔑之意。


    她忙推说太后召见,便匆匆离开。


    可后来却听说,萧玦最终选了王翰林之女为正妃。消息传来,京中一片哗然。


    有世家贵女私下嘀咕,说那王氏也是个沉默寡言的,将来王府恐怕都要闷得长蘑菇。


    荣槿想起那日在太液池畔的谈话,心中有些愕然。


    她曾见过那王氏几次。貌不惊人,沉默温顺,低眉顺眼得像一道影子。与萧玦平时里表现出来的趣味大相径庭。


    这般选择,莫非,也是一种制衡?


    君泽听了,却静默半晌,轻轻叹了一句:


    「这位二殿下,对自己真是狠心。」


    荣槿一怔:「狠心?这话从何说起?」


    君泽看了她一会儿,终是微微一笑:「不说这些了。母亲说,日子已经拟好了,近几日便会去府上拜会伯父伯母。」


    他压低了声音:「陛下近来……圣体违和,她担心夜长梦多。」


    荣槿立刻被这消息攫住了心神,脸颊微热,轻轻点了点头,把心中那点异样,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后来,坊间还曾流传,说王氏入府后备受冷落,日子过得并不顺遂。


    可如今看来,她先前的揣测与市井流言何其浅薄可笑。


    感情之事,向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王氏在府中的真实境遇,外人又怎能妄下断语?看似寂寥的王氏,或许正独得一份旁人难以体会的深情。


    没想到,荣槿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我们都是困在深情里的人。


    她心中不由对萧玦生出了一丝惺惺相惜之意。


    .


    快到宫门时,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面生的小内侍小跑着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拦住她,躬身道:


    「贞孝夫人留步。陛下口谕:请夫人移步紫宸殿。陛下有几句话要问。」


    荣槿心头瞬间绷紧。


    她沉默片刻,才极轻地点了下头:


    「有劳公公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