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6
作品:《茉莉》 夏天到来时,茉莉已经能磕磕绊绊地完整读完《伊索寓言》里好几个故事了。
她认识的字也越来越多。
没有纸笔,她就在用树枝在河滩平整的泥地上练习,或者把树枝烧焦之后在废弃的木板上书写。
露西和托马斯成了她的学生,虽然他们学得慢些,但至少认识了字母,托马斯还能歪歪扭扭写出自己的名字。
识字带来的变化让她惊喜。
有一次,码头仓库需要个临时记账的帮手,霍金斯工头看着围上来的几个半大孩子,随口说:“谁能看懂这单子上的货名和数量?”
货单上好多词对茉莉来说依然是天书。但她认出了“twenty sacks”(二十袋),又勉强拼出了“flour”(面粉)。
霍金斯惊讶地打量她:“还认得几个字。行,就你了,看着点数,别让他们偷懒。”那天的工钱工头一次就给了她整整六个便士,是普通跑腿的三倍。
钱慢慢攒了起来,每一个额外的铜币,都对应着她新认下的一个单词,这让茉莉感到幸福。
查理后来还曾送给过她一小支鹅毛笔和一块煤墨,还有一小叠纸张。她也有了握笔写字的机会,不过她舍不得用,依旧拿树枝当笔,泥地作纸。
等到夏天最热的几周过去时,他们藏在地窖砖缝后那个小布包,已经被铜币填满了一小半。
茉莉也已经能把整本《伊索寓言》读完了。
她给托马斯买了艾草糖,这让他的咳嗽轻了很多;还给自己和露西各买了一件新的亚麻衬衫,贝丝太太给了个好价格,她们穿在里面,外面还是套着破旧的老外套。
说起贝丝太太,茉莉很感激她。
那是一个闷热的傍晚,太阳还没完全从泰晤士河的那边掉下去,天还有些余亮。
茉莉刚从一个书记员那里送完信,得到了两个便士的打赏。当她穿过一条堆满废弃木箱的窄巷子时,三个人影堵住了去路。
是常在码头游荡的那几个男孩,领头的叫“大个儿鲍勃”,其实他不算特别高大,但一脸蛮横。另外两个是他的跟班。
“嘿,识字的丫头。”鲍勃咧开嘴,露出一口歪扭的黄牙,“听说你最近发了财?给有文化的老爷们当跑腿,赚了不少吧?”
茉莉心一沉,手不自觉放在外套上,里面的内袋里放着她的小钱袋,“没有多少,刚够吃饭。”
“吃饭?”鲍勃上前一步,他身上有股汗馊的味道令茉莉忍不住皱眉,“我昨天可看见霍金斯工头给你钱了。六个便士?还是八个?拿出来,给兄弟们吃顿饭。”
“那钱是我干活挣的。”茉莉后退,背抵上了潮湿的砖墙,又冷又硬,巷子很窄,两头都被堵住了。
“干活?就你这小身板,能干什么活?”一个跟班猥琐地笑起来,“除非是躺着干的活……”
另一个跟班也笑着接过恶臭的话:“这丫头长得还不赖,要不要跟我们也干干活啊。”
污言秽语像泥浆一样泼过来。
露西早就告诫过她,所以她早早把头发剪短,作男孩打扮,好在年纪小身量瘦弱,平时也机灵,倒一直没在这方面出过事。
但今天……
茉莉咬紧嘴唇,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喊叫可能引来更多人,但不一定是会帮她的人。谁会在意孤儿的死活?伦敦最不缺这些瘦弱的劳动力,孤儿们排起队来能把伦敦桥围上十几圈。
跑?巷子太窄,他们有三个人,被抓住就完蛋了。
该怎么办?
就在鲍勃的手快要抓住她胳膊时,一个冷静清晰的声音在巷口响起:
“你们挡着我了,让开。”
鲍勃和跟班们回头看去。
一个妇人站在巷口。
她约莫四十多岁,穿着一条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毛裙,洗得很干净。头发在脑后简单扎了个辫子,零星有些许白发隐没在黑色间。
茉莉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妇人的背挺得很直,她的右手上还握着一把细长的裁缝剪刀,刀刃在斜阳下闪着冷光。
“贝丝·米勒……”鲍勃的声音没那么强势了。
是她?茉莉听说过她。
圣吉尔斯大多数人都知道贝丝·米勒太太,她在河边有栋歪斜的两层小楼,一楼自己住兼做裁缝铺,二楼偶尔会出租给女性租客。
据说她年轻时在苏豪富人区的成衣店做过学徒,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了圣吉尔斯。
她手艺好,要价公道,但从不与人多话,很多夫人太太都爱找她。更重要的是,她不像其他独居妇人那样软弱可欺,曾经有个醉汉想闯进她家,第二天被人发现倒在巷子里,额头上肿了个大包,说是“自己摔的”,但没人信。
孤儿们都传说贝丝太太是个很凶的人。
“这丫头现在在为我工作。”此刻贝丝语气平淡,“她在完成我的工作时,安全由我负责,这个道理,你们明白吗?”
鲍勃眨了眨眼,试图理解这话里的逻辑。跟班们已经往后退了半步。
贝丝向前走了一步,手里的剪刀自然地垂着,刃口朝下。“现在,请你们让开。或者,”她抬眼看了看鲍勃几人,“你们想试试是你们的动作快,还是我这把裁了二十年布料的剪刀快?提醒一下,它刚磨过。”
鲍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他狠狠瞪了茉莉一眼:“算你走运!”接着他带着跟班从巷子另一头溜走了。
巷子里安静下来。
茉莉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谢谢您,贝丝太太。”她低声道谢。
她听说过贝丝,但从未与她打过交道。
贝丝没有回应茉莉,她转过身,盯了茉莉好一会儿。
接着她淡淡开口道:“能认字是好事。”然后她转身往巷子外走,剪刀收进腰带上的皮革里,“下次记得走大路,哪怕绕远点。”
“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可以到我铺子里来。”她走路的步伐很平稳,“我以前的帮工回去了,现在换季了客人比较多,我需要会认字的人帮我誊写。周结,不会比你在外面跑腿少。”
说完,她径直离开,灰色裙摆消失在巷口的光亮里。
那天晚上,茉莉在地窖里把遭遇告诉了露西和托马斯。托马斯气得小脸通红:“他们敢欺负你!我去找他们!”
“你去有什么用?”露西拉住他,“贝丝太太……她和传闻中一样吗?”他们都听说过她。
茉莉把贝丝的话转述了一遍,“她看起来确实有点凶,但……好像不坏。”
露西小声说,“我听说她没有丈夫,脾气很怪,但是衣服裁剪得很好,就是……不太搭理人。”
“我觉得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茉莉说。
“哪里不一样?”
茉莉努力寻找合适的词:“她不怕。她站在那里,就好像……那条巷子是她的地盘。”
在地窖的黑暗中,三个孩子沉默了一会儿。
不怕,在圣吉尔斯似乎是一种奢侈的品质,通常只有恶霸或者真正一无所有的人才有。
贝丝·米勒看起来一点儿不像这两种人。
与此同时,在圣吉尔斯最漂亮的建筑中,三楼的房间里,查理正面对着他的哥哥比利。
“我看见你了!”比利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充满怒气。
他比查理大一岁,高他半个头,身体也更壮实,“又在市集后面!跟那个乞丐鱼贩丫头在一起!还给她书?查理,你脑子被杜松子酒泡坏了吗?”
查理的脸涨得通红,他握紧了拳头,又松开。“茉莉不是乞丐,她靠自己挣钱,我在教她认字,这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比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卡迈克尔家的儿子,跟一个圣吉尔斯最底层的爹妈死光的野丫头混在一起?还教她认字?她配吗?父亲要是知道了,会把你锁进储藏室里,直到秋天把你扔去肯特那所寄宿学校!”
“父亲不会知道。”查理倔强地说,“除非你去告密。”
“告密?我没那么闲。”比利走近一步,他身上有酒气和烟草的味道,那是他刻意模仿父亲和那些客人的结果。
“但我警告你,查理,离那个丫头远点。她那种人,就像河边的淤泥,沾上了就洗不干净!”
“她接近你能为什么?还不是看中我们家的钱?想攀高枝?做梦!”
“茉莉不是那样的人!”查理反驳,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对比利解释茉莉的不同。
“不是那样的人?”比利冷笑,“那你等着瞧。这种从泥坑里爬出来的人,最知道怎么利用别人的同情心往上钻。”
他拍了拍查理的肩膀,力道不轻:“你应该听哥哥的,查理。我们和她不是一种人。你的朋友应该是那些绅士的儿子,你将来会是律师、牧师或商人,你的朋友也会是,而不是一个在贫民窟打滚的野丫头。”
比利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留下查理一个人站在窗前。
窗外,圣吉尔斯那些低矮房屋的屋顶在暮色中连绵成一片灰黑色的波浪,远处,泰晤士河像一条沉睡着的暗色巨蟒,底下仿佛隐藏着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
他握紧了窗框,木头粗糙的质感硌着他的手掌,掌心也因为用力而充血泛白,他却一点不觉得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