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5

作品:《茉莉

    泰晤士河上最后一块浮冰融化了,圣吉尔斯的石板路不再结着冰壳,取而代之的是从各处缝隙里钻来的零星野草。


    春天真的到了。


    茉莉从地窖爬出来时,晨光正暖洋洋地洒在路面上。


    查理站在最近的那棵刚开始抽芽的橡树下,手里除了那个熟悉的锡罐,还多了一本深蓝色封面的书。


    茉莉走近。


    “给。”他把温热的牛奶递过来,动作比前几次自然多了,只是耳朵还是会泛红。


    茉莉接过罐子,目光却黏在那本书上。


    封面上烫金的图案已经磨损,但还能辨出一只红色动物的轮廓:它仰着头,上方悬挂着一串圆形的果子。


    “这是什么?”她指着图案问。


    “《伊索寓言》。”查理握着书,指尖抚过磨损的烫金纹理,“一个古希腊奴隶写的故事集,用动物来讲人的道理。”


    “动物……讲道理?”茉莉觉得这个想法很新奇。


    在她认识的世界里,动物要么是食物;要么是害虫;要么像市场里那些拉车的马,终日垂着头。它们不会说话,更不会讲道理。


    查理在她身边蹲下,翻开书的封面。


    春风翻动书页,带来一种奇特气味,是她在约书亚先生家闻到过的味道。茉莉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


    “你看这个故事,”查理指着第一页的版画,正是封面上那只动物,但是茉莉不认识这是什么动物,它踮着脚,眼睛死死盯着高高悬挂的葡萄。


    “这个故事叫狐狸与葡萄。这个动物是狐狸,这只狐狸想吃葡萄,但试了好几次都不行,最后它只好转身走开,边走边说:‘哼,这些葡萄肯定是酸的,还没熟呢,根本不好吃。’”


    茉莉盯着那幅画。


    “为什么要把人画成动物?”她问,手指却悬在书页上方,没敢碰。


    “老师说,因为有些道理,人来讲太直接,听的人会觉得被冒犯,会生气,会跳起来。”


    查理的声音低了下去,微风吹乱他红棕色的额发,“但如果是一只动物说葡萄酸……人们只会笑。”


    茉莉明白了,但她又觉得自己好像没明白。


    沉默了片刻,她说: “能教我认这里的字吗?”她指着图下的文字。


    查理的眼睛亮了一下。“当然可以,从这里开始吧。”他的手指点在第一个单词上,“A… Fox…”


    那个春天的早晨,茉莉学会了人生中第一句完整的句子:“A Fox saw some ripe grapes.”(一只狐狸看见一些熟葡萄。)


    不过她读起来还是有点磕磕绊绊的。


    好在查理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


    他先让茉莉认字母的形状,告诉她F像一根拐杖,O像张开的嘴,X像交叉的剑。


    “F,茉莉,你的姓氏费希尔就是F开头的。”


    然后他教她拼读,把声音和符号连接起来。


    这有点像学唱歌,但每个音必须咬得极其准确。“Fff-ox,Fox。不是Fok,是Fox。舌头要这样。”


    他甚至自己示范了一下,有点笨拙,但很认真;茉莉跟着念,感受舌头和牙齿摸索着陌生的位置。


    最后,他带她读整个句子,一个词一个词地指认。


    茉莉学得飞快。


    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开始在她脑海里形成意义,就像拼图找到了正确的位置。她发现,识字就像跑腿要做的第一件事,记路。


    先记住醒目的地标,再把它们连成一条能走通的路线。


    “你学得真快。”查理第三次这样说,语气里满是惊叹,“比我当年学得快多了。我六岁时,老师花了一个月才让我记住字母表。”


    “是吗?”茉莉没抬头,用随手捡来的木枝在湿润的泥地上练习写“grapes”(葡萄)。


    “我只是想着如果我能快点学会,也许我就能接到些需要读写的活儿,这样就没人能跟我抢。”她这样说着。


    春天来了,跑腿的活多了。但是托马斯在几天前突然开始咳嗽,茉莉有些害怕,她记得妈妈也是从某一天突然开始咳嗽的。


    她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再厉害一点。


    查理沉默了。


    他看着茉莉紧紧握着那根木枝,手背上还有几道细微的划伤,她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些黑黑的污泥,衣服脏兮兮的,头发也短短的,唯有那双像蔚蓝天空一样漂亮的眼睛依旧明亮着。


    其实她有点儿不像他记忆里的茉莉了。


    查理记忆里的茉莉,是隔壁街鱼贩费希尔的女儿。


    她在孩子堆里有点儿出名,因为她很漂亮。


    她总是安静又活泼地在街道里穿梭,给不同人家送衣服,蹦蹦跳跳地像只小兔子,她金棕色的长发在天气好的日子里会像罐子里细润的蜂蜜,眼睛也亮闪闪的。


    查理忽地想起来上周在《圣经》上学到的句子:“耶和华要保护你,免受一切的灾害。他要保护你的性命。你出你入,耶和华要保护你,从今时直到永远。”


    保护。


    他想保护茉莉,查理·卡迈克尔突然这么想到。


    *


    那晚的地窖比往常明亮些。露西之前意外找到了小半箱被遗弃的受潮的蜡烛,有好几只还能用。虽然光很微弱,但对于茉莉来说简直是天赐的礼物。


    借着烛光,茉莉拿出查理留给她的《伊索寓言》。


    她翻到狐狸和葡萄那一页,用手指描摹着那些已经能认出的单词:Fox, grapes。


    然后她给露西和托马斯讲了这个故事,教他们认识这些字母与单词。


    露西靠在她肩上,轻声说:“茉莉,你说我们像不像那只狐狸?”


    “什么意思?”


    “葡萄挂在那里,我们也够不着。”露西的声音很轻,“不过我们不会说葡萄酸。我们会一直盯着它,直到……直到有一天能够着,或者饿死。”


    茉莉愣住了。


    “我们会够着的。”


    茉莉转过头对着露西说,她的声音在狭窄的地窖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们能跑腿赚钱,以后还能跟妈妈一样洗衣赚钱,识字后还有很多赚钱方法,春天来了,活儿会更多。我们会够着的。”


    托马斯已经睡着了,蜷在角落,他的嘴角沾着点面包屑,睡梦中还偶尔会咳嗽两声;露西也渐渐闭上眼睛,靠着茉莉,呼吸变得均匀。


    茉莉吹灭蜡烛前,最后看了一眼书上的狐狸。在晃动的烛光里,狐狸的眼神似乎变了,它好像固执地死死盯着那串葡萄,仿佛能用目光将它们拽下来。


    她合上书,在黑暗中躺下。


    上周她们找到了一块新的木板盖在地窖上,地窖终于不再漏风了。茉莉闭上眼睛,又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梦里,她不是在地窖,而是在一个明媚午后,泰晤士河里的水是清澈的。查理在教她识字,露西和托马斯在旁边玩耍,梦里没有饥饿,没有寒冷,只有阳光与春风。


    她对查理说:“狐狸最终吃到了葡萄。”


    查理笑着问道:“哦?它是用了什么办法?”


    “我还不知道。”


    “但是她肯定会吃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