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慈宁宫今日似乎比从前都要热闹些, 沈彻觉得有些奇怪,但一时间也说不上来。进殿之后,看到早已齐备下的菜肴糕点,才知这一切不是偶然, 该是提前就安排好的。


    估摸着, 就是拿奏折的事打个掩护, 否则他断然是不会进宫的。还是上了这小兔崽子的当, 后知后觉的他, 忍不住盯看了沈叙一眼, 目光凌厉。


    沈叙倒吸一口凉气, 忙摆手,小声嘀咕, “皇叔,这不能怨我, 不是我的意思,是皇祖母她老人家念叨你……”


    见他推诿地一干二净, 沈彻亦是好气又好笑。身后拐杖触地声,太后浑厚威严的嗓音传来, “怎么?彻儿, 哀家见你不得?”


    殿内宫人们跪了一地, 沈叙忙上前搀扶住颤颤巍巍的皇祖母,沈彻则立在旁侧,赔笑道,“母后息怒, 儿臣不敢。”


    “你那是不敢吗?”太后在沈叙的搀扶下稳稳坐下, 将拐杖拄地咚咚响, 有些生气不满, “还是根本就不屑,不愿来哀家这?”


    沈彻剑眉紧蹙,脸色一沉,跪倒在地,“母后,儿臣知错。只因连日来身子不适,恐进宫探望病气殃及母后,那才是万死难辞。”


    这话,太后是不爱听的,冷不丁说道,“你年纪轻轻的,一没娶妻,二没子嗣,怎就时常身子不好?若真有什么不适,找几个太医调理就是。但哀家看你满面春风,容光焕发,并不像是体虚之人。到底是懒怠起身罢……”


    沈彻眼底落下一片阴翳,“母后教导的是,往后儿臣定会时常进宫,陪母后说说话。”


    “皇祖母,这回真的错怪皇叔了,六部递上来的折子多数都送去了,皇叔日夜操劳,那折子也批不完啊,身子自然就熬不住,你老人家就别怪罪了,要真把皇叔累倒了,孙儿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沈叙又是揉肩又是捏背,语气亲近温柔,逗得太后心中不忍,无可奈何深叹一口气,“罢了,你先起来罢,若有下次,哀家可不依了。”


    这些话,并不新奇,沈彻更不会放在心上。太后娘娘说什么,他只需点头应着,至于到底要不要做,且另当别论。总之,这朝堂上还真没有一人敢对他的所作所为,指指点点。


    沈彻坐定,看着眼前各式各样的糕点菜肴,并没有什么兴趣。年幼时,随着先帝四处征战,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吃得清苦,又时常颠沛流离,久而久之,胃口也就败坏了。


    只是这么坐着,不说什么,太后瞧着却十分来气,每每总是这样,好像慈宁宫是什么晦气的地方。


    “叙儿,这道白雪菇煨腰花,拣些给你皇叔。”太后起先打破了这沉默的局面,吩咐道。


    “是,皇祖母。”沈叙连忙应着,拣了极大的,举了筷就往沈彻的面前来。


    他平日喜素,从不食荤,当着太后的面,又不好直言,只是用手象征性地拦了拦碗口,递了眼色给沈叙。沈叙愣了愣神,筷子往回收了收,沈彻心中大喜,嘴角微扬。


    岂料下一刻,沈叙却火速将菜夹入他碗中,继而大声道,“皇祖母不所不知,皇叔日夜操劳,你瞧连头发都快白了,腰花哪里够?孙儿觉得这道羊骨汤不错,皇叔你多吃点……”


    “……”


    沈彻心中被闷了一气,显些没坐稳,又见太后盯着自己,胡乱塞了几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面上却笑得喜庆,点头称赞,“味道确实不错。”


    “皇叔喜欢,那就……”沈叙又再想起筷,但看到沈策那气势逼人的目光时,脊背一凉,改口道,“那侄儿也多吃点,多吃点……”


    太后不曾注意到这二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只觉得沈叙乖顺,越看越喜爱,亲自为他添菜,“叙儿多吃些,你现在是一国之君,并不比你皇叔轻松。中宫之位尚缺,东西六宫自然少不由要你多费些精力,不像你皇叔孑然一身,散漫自由惯了。”


    晚辈都有了妾室,他这个做长辈的,房内却空空如也,到底不成样子。太后言外之意,显而易见。


    “金玉良缘难求,只是时辰未到,皇祖母就别为难皇叔了……”沈叙知道他听了这话心里肯定不高兴,于是赶忙替他开脱。


    “到底是时辰未到,还是心有所属?彻儿,事到如今,你还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吗?哀家说过,她就是个灾星,否则你以你兄长的性子,怎能做出那样的糊涂事,违背了祖训,落得这般下场?!”


    “母后多虑,时过境迁,儿臣早忘了。”沈彻冷冷地回了一句,脸色有些阴沉。


    “当真忘了?”太后半信半疑,三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闹剧宫人谁人不晓?那个时候,她以为沈彻已经疯魔了,如今轻轻松松一句忘了,谁敢信?


    他并不是个薄情之人,约莫只是不想因为此事再同自己争辩罢了。


    沈彻不语,太后便当他默认了,笑逐颜开道,“哀家一直担心你放不下,看来是哀家多虑了。今日也巧,兵部尚书任诏清你认得的,也曾在他麾下学识过数月的兵法,他膝下无子,老来得女,如今也已长大成人,样貌才情都十分出众,与你相配,那便是天造地设的姻缘。”


    沈彻心中一声叹息,这么多年了,太后还是不死心,总想着要给他安排亲事,婉拒多了,也觉得十分心累。


    “母后,儿臣此生并无儿女情长的心思,若叫她跟了我,定是要受委屈的,与其这样,倒不如另择良缘,也好让任大人早日了却这桩心事。”


    “旁的暂且不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母妃过世得早,哀家是看着你长大的,也算是你半个母亲,自然是可以替你母妃为你择一门亲事,百年之后泉下相遇,也有个交代。”太后这次是铁了心,要将任诏清之女,任嫣儿塞到沈彻身边的。一来任诏清的夫人是她娘家的人,这忙不能不忙,二来也可以凭借这枚棋子,窥视到沈彻的一举一动,所有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


    话已挑明了说,可太后却充耳不闻,执意如此。沈彻便知晓没法子继续推诿,不得不点头道,“母后说得极是,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去把任嫣儿叫过来。”这块难啃的硬骨头,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拿下,太后心中颇为欢喜,但也怕夜长梦多,沈彻事后反悔,当即快刀斩乱麻,吩咐女官将早早等在内殿的任嫣儿请了出来。


    沈彻也早就料到,杯中斟满酒一饮而尽,一旁的沈叙见他闷闷不乐的模样,心中也很是愧疚,后悔不该伙同皇祖母欺骗皇叔。


    “臣女任嫣儿拜见靖安王殿下。”任嫣儿先是给太后和皇上行了礼,方才走到沈彻的面前来,声音温柔,宛若春风吹柳。


    沈彻只是闷头吃酒,并不搭理,任嫣儿见此情形,一时间也觉得尴尬不已,眼里闪过一丝委屈,从来听说过沈彻性子不好,可今儿是头一回见面,得罪之词更无从谈起,怎么就受了这般冷落?迫于无奈,她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太后娘娘。


    “彻儿,往后这位就是你的准王妃了,哀家会命人即刻下懿旨,让钦天监早日选好吉时,你们要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太后才懒怠理会沈彻是什么神情,只要他应下就好,这桩心事也就了了。


    酒杯重重地落在食案上,里头酒水溅了一地,沈彻却笑得灿烂,“是,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谁都知道他不愿意,可谁也不敢说他是不愿意的。太后见任嫣儿没有继续吭声,便也当视而不见,点头笑了笑。


    大殿内死一般沉寂,沈彻捏了捏酒杯,按照时辰,她也该回来了,自己也该走了。


    没等来那个熟悉的身影,薛采乐却起先进来了,行了礼之后,走到沈彻身边轻声道,“殿下,你快去看看姑娘罢……”


    “发生什么事了?”沈彻才想起来,进宫之前忘了叮嘱,见薛采乐这才焦急的神情,突然就有些后悔,应该一早就带她进来的,他边说着,边迅速起身,走了出去。


    姜元初站在外头的雨廊下,无可奈何地看着被唇蜜沾染的衣裙,小声地叹气,一回头便瞧见沈彻正缓步朝自己走来,目光阴翳,如散不去的乌云,颇为压抑。


    她伸了手,左右想挡,一脸窘迫,未了,也只能低着头,低声说了句,“是我不小心,失礼于殿下了。”


    薛采乐本就等着靖安王痛斥于她,可一听到她的自称的时,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乱了心神。


    敢在靖安王面前,以我自称的,实在不多。


    看着她一脸狼狈,眼尾微红,像只被人遗弃的小野猫,沈彻心中最坚硬的防守,赫然倾塌,忍不住伸手抚上那颗美人痣,柔声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是我手脚笨拙,打翻了唇蜜,”她道,并不遮掩。


    一举一动,看在薛采乐眼里,她满脸堆笑,抢话道,“殿下,这怨不得姑娘。是奴婢见姑娘唇妆花了,便拿了妙云姑姑的给补补妆,唇蜜是奴婢不小心打翻的,同姑娘无关。”


    她最是会巧言令色,伺机而动的,眼下这番话说出口,靖安王定然是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心存感激的。


    “什么晦气的东西,都敢往她身上抹,”沈彻用指腹将她唇上的红色悉数擦去,见毫无印记了,才算满意,“你不要命了?”


    薛采乐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吓得浑身哆嗦,赶忙跪倒在地,“殿下有所不知,奴婢此番所为是担心姑娘会在殿前失礼,一时情急没想那么多,奴婢是一番好意。”


    “你说你是好意?”沈彻广袖一振,“那为何不替她换身干净的衣裳?莫说一个林妙云,哪怕品阶更高的,她也穿得。”


    “殿下息怒,奴、奴婢这就领姑娘去换身新的……”薛采乐战战兢兢地回话,心中懊悔不已,可又没有后悔药,只盼着靖安王能格外开恩,放自己一马。


    “皇叔,”沈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在那做什么?皇祖母还在等你呢!”


    走近前一看,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掌事女官林妙云也闻声匆匆赶到,没等薛采乐的解释,当下就狠狠给了一巴掌,打得口吐鲜血,人事不省,又跪下去同沈彻认罪。


    沈叙瞧了血腥,多少觉得有些不吉利,忍不住皱眉,语重心长道,“林尚仪,这是慈宁宫,你在这管教下人,弄得满地血泱泱的,也不怕犯了忌讳,还不快下去……”


    林妙云知道皇上是在暗中帮自己,否则真等靖安王开口,恐怕是更重的责罚,连忙磕头谢了恩。


    只是还没走远,沈彻阴冷如地狱般的声音传来,“慢着。”


    作者有话说:


    林妙云:呸,晦气啊~


    第 32 章


    宫人们搀扶着已昏死过去薛采乐, 纷纷停住脚步,林尚仪亦是冷汗直冒,战战栗栗地转过身来,“婢子林妙云见过殿下。”


    “你的人, 怠慢了我的人, 不说一句就走了, 这就是你们慈宁宫的待客之道?”沈叙向来心软, 平日里宫人们做错了事, 只要无伤大雅, 他便不予追究, 但沈彻不一样,赏罚分明, 但因为从来都是喜怒无常,往往罚多于赏。朝臣们见了, 都是要避让三分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他盯上, ,谁招惹谁倒霉。


    薛采乐就是那个不明事理, 胆大包天的。


    沈叙知道他怒气在身, 又恐林尚仪平白无故受牵连, 忙好声好气道,“皇叔息怒,想来那宫女也不是有意的,看在侄儿的薄面上, 这事就算了罢。”


    沈彻最不喜他烂好人的性子, 君王没有君王的模样, 总是心慈手软, 令人头疼。


    “就是因为看在阿叙你的面子上,此事才更不能草草了结。林尚仪在母后身边侍奉多年,对宫中礼仪谙熟于心,此宫女犯了何等宫规,林尚仪自然清楚,该怎么做也不用我多说。今日有阿叙在,她暂且能留一条小命,可不是回回都有这么好的运气,”沈彻的目光叫人不寒而栗,“林尚仪,你是一路披荆斩棘才坐上这个位置,期间艰辛不言而喻,总不能因为一两个愚笨的手下人,而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罢。”


    “婢子死罪,是婢子教导无方,”林尚仪抬手狠扇了自己几巴掌,顿时脸颊红肿,嘴是满是鲜血,含糊不清道,“婢子谢殿下教诲,往后一定谨言慎行。”


    “皇叔……”沈叙跟着叹了口气,看了看沈彻,却不敢再劝了,只是摇摇头对林尚仪道,“你也是糊涂,好歹也跟了皇祖母这么些年,竟闹出这样的荒唐事,朕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好好闭门思过!还不快下去!”


    沈叙使了个眼色催促林尚仪,等她们走远,才上前扯了扯沈彻的袖子,拉长了声音,“皇叔,你总该消气了罢……”


    到底是在慈宁宫,闹大了传到太后耳朵里,恐怕不好收场,该是点到为止。


    沈叙撒娇的老毛病又犯了,看得他一阵蹙眉,苦口婆心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总这样,宫人们犯了错,自有宫规处置她们。国有国法,仁慈未必是件好事。”


    “皇叔,侄儿知道了。”小皇帝极其不情愿地应了一句,神情哀怨。


    “还有,”沈彻看了看臂膀上那只搂得极紧的双手,又是一阵胸闷,“把手给我放开,再有下次……”


    “知道了,知道了,”沈叙知道,再这样下去,肯定没完没了。沈彻他平日话不多,但训起自己来,却总有说不完的话,滔滔不绝,听得人耳朵生茧,心烦得很。


    沈彻想再说什么,猛然想起先前折子一事,也不再执拗了。细瞧了瞧姜元初并无大碍之后,将身上的凉衫摘了下来,披到她身上,完完整整地将脏污遮了去,领着她就要往殿内走。


    沈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小声道,“皇叔,要进去吗?”


    这张脸,要是叫太后娘娘见着,不大发雷霆才怪,沈叙拦他,亦是为他着想。太后娘娘虽不敢拿沈彻怎么样,可是这个姑娘,恐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姜元初会意,伸手捂住后脑勺,作痛苦状,微微摇头,呻吟一声。惊得沈彻立马回头,伸手扶住,“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她点头,有些心虚道,“许是贪凉了,有些头疼。”


    “那便回府罢,阿叙,我就不进去了,替我向母后知会一声。”也不等沈叙应不应答,拉了姜元初的手,就往外头轿撵处走去。


    沈叙没见过这样的皇叔,有些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匆匆进去传话。


    “要不要寻个地方坐?”走了几步,沈彻忍不住问道。


    秋风萧瑟,轻轻一吹,扬起地上的落叶,寒意钻进骨子。沈彻身子稍稍一侧,将风挡住,留给她灿烂的暖阳。


    金黄色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枝丫,斑驳地落在两人的身上。她伸出去手,摸摸了阳光,又偷偷看了眼身旁的沈彻,约莫是怕自己摔倒,眉头紧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他自是长得霁月风光,衣袂过处一尘不染,能清楚地嗅到隐隐约约的沉香味,不知怎地,她突然就想离得再近些,身子微微一侧,小半颗脑袋轻轻地落在他的肩膀上。很显然,沈彻的神情似有微恙,却没有推开,不经意间往她的身旁靠了靠。


    他的肩膀很宽厚也很踏实,每走一步,她都觉得十分安心。就好像寻常夫妻那般,他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靖安王,而她也只是个需要被人心疼的小姑娘。


    “殿下……”许是一切太过温柔美好,她忍不住开口低唤了一声。


    “嗯。”温柔低沉的声音传来,沈彻一如她那样,心照不宣,并没有说话,似乎也在贪恋这片刻的宁静和美好,哪怕是镜花水月,他也要多留一会儿。


    好想和殿下一直这么走下去……


    那是没说出口的话,她心中暗暗想,尽管知道,真的只是想想而已。


    她抬眼去看沈彻,那张刀刻般棱角分明,清冷寡淡的脸庞,在泪眼婆娑中渐渐温润起来,蓬松柔软的阳光在他身上落下一层淡淡的光晕。他长生玉立,往那一站,什么不用做,便可以替她挡去半生风雪,让她心安。


    如果这段路再漫长一些就好了,她又想。好像自己总是那么贪心不足,以前想着有口饭吃能活着就不错,后来又想能静静地陪着他就很心满意足了,但现在,她却想成为他的心头血,想成为他此生的唯一。


    好像一切又结束得太快了些,后头传来一个清甜的声音,惊得她连忙站直了身,与沈彻间错开了缝隙。


    “殿下请留步,”任嫣儿走上前行了一礼,又看了看姜元初,嫣然一笑,“殿下能否载臣女一程,来的路上,马车坏了,走不得。”


    “我这并未有多余的车驾。”沈彻声音冷冷的,似乎有些不耐烦。


    “无妨,殿下若是不嫌弃,臣女能否同殿下共乘一辆?”任嫣儿丝毫也不客气,开口就问,“原本也不碍事,只因臣女今日穿的这身衣裙实在不便,所以才有这不情之请。”


    “不能。”


    姜元初颇为吃惊地看了一眼沈彻,眼前女子花容月貌,看着见就叫人神清气爽,人总是喜欢美的事物,更何况对方真的遇上了麻烦,他没理由拒绝的。


    任嫣儿嘴巴一瘪,眼里就快冒泪星子,十分委屈。


    “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随我同乘,确实有诸多不便,还是另想其他法子把。”沈彻给了个体面的理由,更是噎得她无地自容,比被当众羞辱还要难堪百倍。


    见沈彻不依,任嫣儿的目光突然就转到了姜元初的身上,颇有敌意。心中更是猜忌,若不是她,自己断然也不会被拒绝。


    “殿下,”任嫣儿不知道哪里的来的勇气,再次唤住了沈彻,疾步上前,“方才,太后娘娘已经将臣女许配给了殿下,点,臣女也自认此生默许殿下,不怕那些闲言碎语的。”


    迟早都是沈彻的人,这点请求不算过分。


    沈彻最厌烦的就是旁人在自己面前提及太后,用太后来对自己施压,藏在袖中的拳头紧了又紧,脸却看不出喜怒,淡声道,“请便。”


    “臣女多谢殿下体恤,”任嫣儿心中乐开了花,忍不住沾沾自喜,炫耀般看了看姜元初,“殿下,这位姑娘是?”


    沈彻被任嫣儿闹得烦躁,又听她这样问,更是厌恶至极几个字写在了脸上。


    “臣女只是一时好奇罢了……”任嫣儿瞧沈彻神情不对劲,忙收回了话,不敢出声了。


    姜元初听得清楚,嘴里微微泛苦,看了看沈彻,心中怅然若失。


    他来这里,是为了这门婚事么?那画中的女子呢,在他的心里又算什么?自己呢?


    想到这里,胃里不禁一阵干呕,冲翻了嘴里的苦涩,她握拳在心口,神情痛苦,显些没站稳。


    “没事吧,”沈彻连忙握住她的手,“手怎么这么凉?”


    像冰一样,好像里头的血液已经凝固了。


    她本能将手抽了回来,咧开干涸的嘴角冲他微微一笑,“回殿下,奴不碍事。”


    动作如此之迅速,让沈彻莫名有些失落,好像突然被拿走了什么,又听她将自称改了回去,心口更是闷得慌。碍于任嫣儿跟得紧,他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将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兀自点头,黯然神伤,“回去好生歇着罢。”


    习以为常的关怀,却看得任嫣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嘴里五味杂陈,笑得无力。


    从宫门出来,早有车驾在路旁等候。姜元初轻扫了一眼,三个人加上祁风,同乘一辆,且不说,马匹能不能受住力,自己到底该不该上去,心里也没个准数。


    正想着,沈彻夺命般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怎么?要我抱你上去。”


    姜元初身子一抖,摇摇头,“奴自己能走。”


    说罢,猫身上了马车,动作之快让沈彻也不禁为之叹服,伸出去的手,只触到了她的裙边。那一丁点的温柔,消纵即逝。


    “如此,臣女恭敬不如从命了。”见姜元初上了马车,生怕自己再次被沈彻撇下,任嫣儿十分猴急地钻了进来,坐在了她的正对面。


    中间的位置是留给沈彻的,外头一片死寂。


    沈彻看了眼手执马鞭的祁风,刚伸出手,对方飞快地躲开了,神情颇为无辜。


    一想到,沈彻要和自己同驾马车,那和他驾车送自己回府有什么区别?祁风脊背发寒,谁敢坐靖安王亲手驾驭的车子?借十个胆也不敢坐。


    沈彻同他想的相差无几,车里头多了个任嫣儿,有胆也不敢坐。


    祁风不给,沈彻直截了当地坐到他身边,目视前方,吩咐道,“走。”


    马车缓缓起步,祁风一手缰绳,一手马鞭,握得死死的,全然不给沈彻任何可乘之机,面上却要装成一脸茫然的无辜模样。


    风在耳旁呼呼作响,马蹄噔噔行走在宽阔的巷道上,帘子内安安静静,二人只是在任嫣儿上马车的时候,短暂对望了片刻,再去其它的话。


    沈彻守得烦了,终是忍不住,斜看了一眼,“你好像很喜欢手中这副马鞭?!”


    第 33 章


    祁风只得风声, 根本听不清沈彻说了什么,好像隐约在问,自己喜不喜欢这副马鞭?


    “喜欢,喜欢的。卑职很喜欢。”


    “……”


    “停下!”如此木鱼脑袋, 答非所问, 气得沈彻想笑, 这样一来, 还是到后头去, 眼不见为净, 免得自己被气死。


    祁风见沈彻要往车厢里去, 心花怒放,脸上却做依依不舍, 为难道,“殿下不再多坐一会儿?”


    沈彻一进车厢, 刚坐稳。任嫣儿整个人就殷勤地靠了过来,“臣女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大恩大德当铭记在心。”


    沈彻厌弃地闭上眼,看不见, 至于声音, 忍忍就好了。


    任嫣儿见沈彻并不理会自己, 心里没趣,不得不坐正身子,看向对面乖乖坐着,双手安放于膝上的姜元初, “还不曾问过姑娘的名字呢?”


    沈彻缓缓睁眼。


    “姜, 元初。”她回道, 眸子低低地, 十分戒备。


    “何方人士?”任嫣儿突然来了兴致,结连问道。


    “姑苏。”她声音重了些,像是无力的拒绝。


    “家中几口人,可有兄弟姊妹,姑苏离这远,想家么?”任嫣儿丝毫不给她喘气的机会。


    “四口,有个妹妹……”回答流畅的她,突然顿住了。家,她想的,可她不敢说。


    “怎么,你不想家?”似乎寻到了她的软肋,任嫣儿狠狠地戳了一把,心中得意。


    姜元初看了看双眼紧闭的沈彻,想起他说的那句,王府就是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姑娘,芳龄几许,可有婚配?”任嫣儿没讨到乐子,继续穷追不舍。


    “……”


    “不想下去,就闭嘴。”


    熟悉却陌生的嗓音传来,任嫣儿立马怂了,用帕子遮住嘴。车厢内终于彻底安静了,姜元初颇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待到目光流转到任嫣儿身上时,心又凉了半截。


    马车在王府门前,缓缓地停了下来。沈彻赫然睁眼,伸手拉住那个瘦弱的身影,沉声道,“坐下……”


    身上的系带已经松了,遮不住那处脏污。若进了王府,叫人瞧见,虽不敢嚼舌根,但总规是不好的。


    双手在系带上折腾了好几个来回,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什么原因,怎么着也没成,总是乱糟糟的,沈彻没了耐心,一撒手,“还是你自己来吧……”


    “殿下,臣女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知道不当讲闭嘴。”沈彻没好气回了一句,王府的不远处就是任府了,得快些把这个麻烦的东西丢下去。


    任嫣儿脸上一阵羞愧难当,“殿下,臣女觉得还是当讲的。姜姑娘身上穿着殿下的衣裳,女儿家清白最重要,若叫旁人瞧见,恐会失了姑娘清誉。”


    沈彻一直记挂着心里究竟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经任嫣儿一提,方才想了起来,脸色稍稍缓和了些,“那就穿你的……”


    任嫣儿看着身上单薄的衣着,后悔不已。这身衣裙,从里到外,是特意为了进宫裁剪的,绣工精细,只穿了一次,还没捂热呢,就要被拿去这般糟蹋,更是心疼。


    “奴……”她想谢绝,任嫣儿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反倒没有沈彻的自在,可对方全然不管她要说什么,已经将衣裳披了上头。


    金丝刺绣,果然硌得慌。


    三人先后下了马车,任嫣儿不轻自来,径直跟在了沈彻的后头,欲往府中去。


    “不请自来非是客,姑娘还是请回吧……”祁风毫不客气地拦住她的去路,语气坚硬。


    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那些繁文缛节自然是懂的,自己这样到底不合规矩,传出去也会令人不齿。但当看到未来的夫婿同旁的姑娘亲密无间时,她已然顾不得这许多。


    “姑娘自重。”祁风没想到她竟这样不知羞,又也碍于其身份,不敢多加阻拦。


    “祁将军误会了,你难道没有瞧见,我的衣裳披在姜姑娘身上吗?”她寻了个恰当的理由,晃了晃空空如也的手腕,“我只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半句,声音委实变了样,目光神情中无不透露着一股不屑和狠劲。


    她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女子,哪怕是再好的家世,又怎能和自己比?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祁风顿了顿,让开了去路。看着任嫣儿的身影,他突然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沈彻了,这样的女子当真要娶回来做王妃吗?以沈彻这样的身份,就算直截了当拒绝,太后也不敢有任何的微词。又何必趟这浑水?


    可转念一想,沈彻接了这赐婚的懿旨,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彻底忘了苏文茵?


    这好像,不算什么坏事。


    姜元初慢步走在前头,他跟在身侧,很微妙的距离,明明触手可及,可总觉得隔了好远。慈宁宫这一趟,又让二人间变得和从前一般生分。


    “你在生我的气。”语气肯定,微微有些难过。


    “奴不敢。”她回道,像把细针扎在心坎上,又疼又乱。


    听得出是在生气,可他的心头却一阵暖。实在怪得很,好似那颗无处安放的心突然就找到了归宿。


    “无论殿下做什么,奴都不应该过问,这是奴的本分,不可僭越。”


    好端端的心情,被她一盆冷水给浇了。偏偏她那作壁上观,漠不关心口气,又让沈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多情的人。


    实在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可记得我说过的话,”他强压心头的怨气,“不要在我跟前以奴自称。”


    “奴记得的,”她双眼清澈,如平静的湖面,甜甜一笑,露出两只浅浅的梨涡,“殿下还说过,王府是奴的家。”


    “既然记得,那你为何……”他彻底怒了,明明记得,却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激他。


    强词夺理的诡辩,让他不得不想起了苏文茵,她就这样的性子,不受拘束,自由散漫。


    ‘你不开心,我就开心……’


    他清楚地记得那张俏皮灵动的脸,口舌之争,永远都赢不了她。


    “罢了,你喜欢就好。”他不得已,也只能放任她去。


    这一幕,全然被任嫣儿看在了眼里,她听不清对话,但勉强能从沈彻的神情分辨出来,应该是吵架了。


    此时上前解围,应该不会拒绝。


    “殿下,男女有别,还是让臣女陪姜姑娘回房吧……”


    沈彻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跟进府的,走路没声响,又被吓了一跳,难免生气,不说一句话就走开了。


    姜元初并不想她跟着自己回访,伸手就要去解系带,却被任嫣儿拦下了,“姜姑娘不急,先回房吧……”


    说罢,轻轻拉了拉,看意思是拦不住了。她住的地方离沈彻近在咫尺,只隔了一池湖水。


    任嫣儿没有摸清她在沈彻心里的份量,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敢为难她,所以一路上两人无话。


    临近院子的时候,向来喜欢守在院门口,等自己回来的怀绿却没有出现,姜元初心中暗暗叹气,这个麻烦恐怕一时间也甩不掉了。


    “原来姑娘就住在这儿啊!”明明嫉妒得要命,脸上却装作毫无在意的模样,不等她说什么,起先走到窗子旁,往外一推,“好阔气的院子,那儿就是殿下的寝居么?”


    外头秋色正好,院内的银杏已经凋零,满地金黄。两间屋子,临水而建,窗对窗,能看到同一片天空。


    姜元初把衣裳脱了下来,掸了掸上头的灰尘,仔仔细细叠好,捧到她面前,“多谢姑娘。”


    姑娘二字,听得任嫣儿实在不自在,又见这屋子四下无人,索性衣裳也没接,而且任由它落地,一双淡粉色的云履靴踩了上去,狠力拧了拧。


    “你以为你穿过的东西,我任嫣儿还能要吗?”


    姜元初并不意外,自己的直觉向来很准。从慈宁宫起,就觉得对方很讨厌自己。更何况,她又是准王妃,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会是沈彻明媒正娶的妻。


    “我将来是要入靖安王府的,殿下很喜欢我,这门婚事也是他亲自向太后娘娘求来的,你是个聪明人,也一定听过宁可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为蠢笨。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甚至可以去求爹爹,让你的娘家人封官入仕,只要你肯知难而退。”


    任嫣儿心里再是没什么底数,但从沈彻的一举一动不难看出,他确实对这个女子很上心。


    若不趁早除掉,终是大患。


    沈彻自己求的?姜元初掌心微微收紧,若是真的,那位画中女子,可真够可怜的,若只是假的,自欺欺人,也太悲哀了些……


    可沈彻娶谁,弃谁,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恭贺姑娘喜得良缘,”她不温不淡开口,“只是姑娘说的,恕我不能依从,我是殿下身边的人,该逐该留,于情于理,得听候殿下发落。”


    “你!”任嫣儿没想到一个小地方的女子竟然这般伶牙俐齿,一时被噎住,气得脸红脖子粗,“既然你不听劝,那我就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和殿下马上就要成亲了,我们会白头相守,儿孙满堂。我这个人心眼小,见不得有旁的女子在他跟前晃,也怨不得我下手重。殿下的身后从来不只有他一人,是他麾下三十万将士,而我们任家会是他左膀右臂,权衡利弊,你连弃子都算不上。”


    任嫣儿咄咄逼人,她再是个不争不抢的好性子,也是要被逼急的。她身份高贵,自己不过烂命一条,根本没什么可失去的,又有何惧怕?


    她道:“我从未想过要……”


    话至一半,姜元初只觉脚跟处莫名多了股抓力,有个身影突然从案几下面蹿了出来,把她吓了一大跳。


    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道身影就蹦着任嫣儿去了。只听得砰得一声,任嫣儿被冲倒在地,那道身影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什么东西?”任嫣儿被撞懵了,吓得花颜失色,大声喊叫起来,只闻得一股子泥土的气息,连个样子也不曾看清。


    “还能是什么东西,耗子呗!”怀绿清亮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拍了拍手,迅速走到姜元初跟前,用身子护住。


    第 34 章


    “什么耗子?”任嫣儿脸色一白, 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最怕的就是这种灰漆漆,长着细长尾巴的东西,想想就觉得恶心。


    “奴婢当是谁,原来是咱们的准王妃啊!”怀绿一早就从祁风那里听到了风声, 知道姜元初可能遇见了难处, 便匆匆赶了过来, 幸好不算太忙迟。


    王妃二字叫得任嫣儿心中舒坦, 夸赞道, “你倒是个会说话的, 以后准少不了你的好处!”


    “准王妃锦衣玉食的, 自然没见过耗子,巧了奴婢这儿有只现成的, 王妃有没有兴趣瞧一瞧啊?”


    怀绿藏了手在后边,眼看就要伸出来, 吓得任嫣儿面如土灰,连连摆手, “不必了,我还有事, 先走一步……”


    不费吹灰之力, 就把任嫣儿给请了出去, 怀绿钦佩自己这个法子倒还不错。看了看呆愣住的姜元初,故意逗她,“姑娘,你要不要瞧瞧?”


    “……”


    “我、不、不要。”她有些害怕, 往后缩了缩。


    怀绿把头拿了出来, 却是一小串红得发紫的葡萄, 上头还有露珠, 新鲜的很,瞧着就叫人垂涎欲滴。


    她轻抚了抚心口,找了软凳坐下,“刚刚那是月牙吧……”


    哪来什么大耗子,再大,哪里有那么大?


    怀绿放下葡萄,握紧她的手,“姑娘,你受委屈了……”


    “她的话,你只当耳旁风,吹吹就过了,什么亲自求旨,荒唐至极。当年,殿下那么喜欢苏姑娘,也没见他这么做啊……”怀绿义愤填膺间,早已说了漏了嘴。


    “哪位苏姑娘?”她有些不甘心,问道。


    怀绿生怕她心里难过,连忙解释,“没有的事,是姑娘听错了,可千万别胡思乱想。”


    “好,”知道问不出什么,她也不在坚持了,如释重负道,“还好你来,要不要我真还不知道该怎么摆脱她。”


    “姑娘且安心罢,世间事千变万化,没有踏进王府大门之前,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怀绿并不担心将来风水轮流转,会被任嫣儿记恨上。以自己对沈彻的了解,任嫣儿那样的人定然是做不了王府主母,从前这样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哪回见他妥协退让过?


    沈彻负手站在窗子边,眼眸里那个小小的身影背对他,似乎心里头藏了许多委屈,至始至终静坐着,一动不动。


    祁风从外头走了进来,他是看着任嫣儿出府的,前来给沈彻报个信。


    “殿下,任姑娘已经走了。”


    沈彻回过神来,走到案牍前坐下,不紧不慢,斟了热茶。


    “殿下当真要娶她?”祁风向来不爱插手这些事,但从慈宁宫出来,这一路上可以看得出,沈彻很不开心。


    他放下杯盏,指腹轻轻划过杯沿,若有所思。娶不娶,似乎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太后费尽心机,无非就是想拉拢这个唯一还有实权的辅政王,为己所用。


    很长的沉默过后,才缓缓开口,“去查一下任诏清,还有他女儿。”


    “是,殿下。”终于等到这句,祁风心中高兴。并没有破罐子破摔,他还是那个从容自若,处之泰然的靖安王,一点都没变。


    祁风领命离开了,沈彻从书架上取下画卷,徐徐展开。三年了,脑海里的那个人似乎已经开始渐渐模糊了,唯独这画上的丹青还异常鲜艳,一如昨日。


    她穿着绯红色的劲装,纵身上马,在黄沙漫漫中驰骋。


    沈彻在案牍前呆坐许久,直到窗外头月亮的清辉照进来,案上银霜一片,才收回思绪,将画卷小心翼翼收好,轻轻放入檀木画匣中,起身掌灯。


    隐隐约约中,门前有个身影欲进又退。他没细看,只以为是她,心头悸动,嘴上却冷声道,“不是生气了么?怎么又眼巴巴跑来见我?”


    夜色中,祁风捧着食盒,身子一哆嗦,轻唤道,“殿下……”


    “……”


    沈彻后悔自己没早些掌灯,又太心急了,当下脸色有些难看。一时间,祁风也不知道该走该留,屋子里气氛紧促。


    他没有继续开口,只是从案牍上摸过一卷书册,心不在焉地翻了翻又合上,神情自若,“查到了?”


    应当是没查到的,那些人行事向来谨慎,若有什么蛛丝马迹恐怕早就被察觉了,哪里需要白费这样的精力?他这么问,无非是话中有话。


    “还没有,殿下,时辰不早了,你还没用过晚膳吧,先喝了这碗莲子羹就早些歇息吧,”约莫是觉得自己怎么学都不像,心虚地补了句,“就算钦天监已经择好吉日,但咱们也不是没有机会。”


    热气腾腾的莲子羹,上头洒了零星几粒丹桂,香气袭人。


    “谁叫你送来的?”沈彻索性将手中书卷丢了,抬头看着祁风,眼里划过一丝怨念。


    祁风什么时候有的这灵巧心思?应当是她吧,虽然表面不说,但心里总归是有自己的。


    “是卑职自己要送的。”


    “出去……”


    祁风得了怀绿的叮嘱,连同原话一句也没改,只说殿下听了会高兴,怎么反而触了他眉头?


    “……”


    祁风恨不能脚下生风,从屋子里飞出去,刚到门口,又被沈彻喊住。


    “站住。”


    “把这个拿走……”


    “卑职这就拿走……”


    祁风不敢怠慢,连抢带夺般取了食盒,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


    “……”


    案牍上瞬间空空如也,沈彻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突然很想狠狠扇自己两嘴巴子。


    “怎么样?”怀绿见他出来,手中端了物件,便预感事情没成,但还是不死心问了一句。


    姜元初也在旁侧,看着祁风缓缓将食盒打开,里头的莲子羹纹丝没动。


    这碗莲子羹是她费了好大的心思才熬出来的,里头加了开闷解郁的百合,小火慢熬了几个时辰,手上还烫了几个火疮,疼得厉害,没想到他连看也懒得看。


    她有些丧气地耷拉下目光,勉强支起一个笑容,“谢谢祁将军!”


    “祁将军,”看到姜元初失落离去的模样,怀绿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声道,“祁将军,你到底有没有按我教你的法子去做?”


    上回,崔流萤一事,已经领教过了,可沈彻不是她,怎么又会吃了闭门羹,不应该的。


    “我有……”祁风也觉得自己有些无辜,不过沈彻的心思实在难以琢磨,他跟了这么多年,也难以判定,刚刚沈彻到底怀揣了怎么样的心情。


    “你还把这个端回来?是怕姑娘不够伤心吗?”怀绿气得想笑,早知如此,就应该自已去。


    “是殿下让我端回来的。”祁风一脸茫然,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怎么横竖里外都要被嫌弃。


    “殿下让你端走你就端走,万一他想吃呢?”


    “殿下既然让我端走,自然是不想吃的。”多没看一眼,怎么可能心是心非,一下要吃一下不吃的,又不是小孩。


    “……”


    “祁将军,我突然有些担心你……”怀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是真没明白我的意思,殿下和姑娘正呕气,姑娘送去的东西,殿下自然也不会吃,所以只能假手于人……”


    “你怎么不早说!”祁风这下才算醒悟过来,想了想道,“那要不我再送一次……”


    “不用了!”怀绿没好气看了他一眼,“凉了!”


    原本一件好事,就这么被搞砸了,怀绿是真的不痛快,也没有心思同祁风再掰扯下去,一路追着姜元初,往屋子里来。


    昏黄色的烛光下,她拿了一只小瓷瓶,小心翼翼地给自己上药。这只瓷瓶是先前月牙给的,里头几乎见底了。她用手费力地搅了几搅,才得了零星一点,涂在伤口上。


    炖炉烧得旺,手上连烫了几处,疼得厉害,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姑娘,别难过了,你也知道的,今日太后下了懿旨非要殿下迎娶那位任姑娘,殿下向来厌弃强人所难的事,更何况他心中也无这位任姑娘,是太后娘娘硬塞到他身边的,换谁能有好脸色?殿下不只是对你一个人这样,你别放在心上。”


    “我知道了。”


    怀绿安慰人最是有法子,此番说辞亦是合情合理,姜元初的心里也开解了许多。若沈彻真的喜欢这个任嫣儿,那先前在马车上又怎会爱搭不理,甚至想把对方请下去。再者,若违抗太后娘娘的懿旨,后果不言而喻。


    细想起来,无理取闹的那个人是自己,沈彻因为这被强加在身上的婚事而头疼不已,不体恤他也就算了,反倒怨气怨气,给他心头添堵。


    “无妨,待明日,我再煨一盅薄粥,给他送过去就是。”她道,心里已经没有气了,只是脑海里不经意间回忆起那副画,还是会难过。面对怀绿欲言又止,有些事只怕是永不相问才是最好的。


    他想说,自然不用她,他若不想,那回答也未必实诚。


    就这样想着,沉沉地进了梦乡。夜里的时候,总觉得身旁好似有脚步声,她想睁却怎么睁不开,一直到日上三竿,枝头上的鸟儿开始喳喳叫,方才醒来。


    是场好梦,不愿醒来的好梦。


    床榻前的案几上,有一只崭新的小瓷瓶,上头用朱砂小隶写着几个小子,是专治烫伤的药,打开一闻,有股淡淡的清香。


    看着怀绿在屋里头忙忙碌碌的样子,姜元初心头一阵暖,微微笑道,“谢谢你啊怀绿,一大早就给我备好了这个!”


    第 35 章


    “姑娘说的是什么?”怀绿走近一看, 摇摇头,“你谢错人了,这是祁将军他们带兵打仗时,常年带在身上的伤药, 宫廷秘方, 很管用。我哪里有这个?”


    祁风是个直白性子, 更不会背地里做这样的关心, 况且他心里的那个人是怀绿。这么说, 那就只有沈彻了。


    她把药瓶紧紧地攥在手心, 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我就知道……”


    “姑娘知道什么?”怀绿忙着掸灰尘,压根没空去看她的神情, 随口一问。


    没等到回答,那个娇小的身影就蹿了出去, 跟风一样。


    一罐粥想煨好,实属不易, 从火候到米粒的挑选,都得花不少的功夫。她不曾伺候过沈彻的起居, 但也从怀绿口中听闻一二。他不食荤, 对素食也颇为讲究, 甚至到了挑剔的地步。


    端着小碗粥,姜元初心就像只展翅的鸟儿般,几乎快要飞起来。可临近那扇门的时候,她又有些犹豫了。


    要是沈彻还在生气, 不愿意见自己, 该怎么办?她又不会哄人, 约莫这张脸叫他看了, 只会叫他更加生气。


    她想了想,端着小碗悄悄地转到了屋子后头,那里有个小窗子,可以清楚地看到里头的一举一动,还是先看看,伺机而动吧……


    沈彻坐在案牍前,一袭紫色直裰锦袍,腰间白玉腰带,墨发高束,修长的手指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清晨的阳光照进来,像蒙了层鹅黄色的细纱,美得像副画。


    祁风从外头进来,神色凝重,“殿下,那位任姑娘来了,非要说见你,卑职怎么也拦不住,卑职失责,还望殿下降罪。”


    “你自然拦不住她……”沈彻收了书页,往旁一丢,语气颇为无奈。把准王妃三个字挂在嘴边的人,他怎可能拦得住?


    话音刚落,任嫣儿就领着几个家仆往屋子里来,每个人的手上都捧了一只黑漆小酒坛。


    “嫣儿见过殿下,”她偷偷狠瞪了一眼祁风,面向沈彻却笑魇如花,“这些梨花酒都是爹爹亲手酿的,爹爹知道殿下一定会喜欢,所以特意命嫣儿送来,还望殿下能笑纳。”


    祁风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沈彻,忍不住道,“任姑娘误会了,殿下已经很多年不喝酒了。”


    听了这话,任嫣儿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却仍坚持道,“殿下没尝过这梨花酿,说是酒却也算不得是酒,闻着香甜,吃起来更是可口。殿下不妨尝一尝……”


    “任姑娘,殿下不喝酒。”祁风以为她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好声好气地复述了一遍。


    终于知道,沈彻为何不愿意搭理她的原因,这样的女人,换谁都会头疼。


    沈彻没有说话,权当是默认了。他少年时,确实很爱酒,父皇曾说过,酒壮人胆,上战场杀敌就会特别勇猛。可是后来,他征战数年,留下一身的伤痛,便再也碰不得这东西了。


    见没人搭理自己,任嫣儿又不甘心就这样悻悻离去,便将矛头对向了一直同自己唱反调的祁风,“我同殿下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先下去吧……”沈彻朝祁风抬手,懒声道,“替我谢过任尚书的美意,我确实不喝酒……”


    “嫣儿知道,可嫣儿就是气不过,”她见沈彻把祁风支走,以为是心软了,便越发不懂分寸,“殿下,方才你也瞧见了,这位祁将军对嫣儿凶巴巴的,嫣儿受点委屈倒没什么,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放任不管,任其所为呢,这样一来,殿下岂不失了颜面?”


    “那依所见,该当如何?”


    沈彻再无所谓的性子,也险些没被她激怒,还没进门呢,这手会不会伸得太长了些……


    “嫣儿一个女儿家哪里懂这些,”她倒没有笨得连是个圈套也看不出,巧言辩解道,“殿下身边多的是能人,找个性子温和的,能助祁将军一臂之力,也是极好的。”


    沈彻嘴角微动,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正想着该如何不失气度地将她请出去。恍然间瞥见她腰间一枚小小的佩玉,顿时收紧了目光。


    若没记错,这枚玉佩当年给了弟弟沈砚。


    应该是冠岁那日,沈彻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相中的就是这枚小小的玉佩,还说,要将他送给自己心爱的姑娘。玉佩是讨伐敌国时斩获的,不算珍贵,却很有意义。


    沈砚的母亲是宫女出身,受宠之后便遭了冷落。母亲身子不好,所以自小到大,他身子也比其他的皇子要弱些。又因其母亲身份卑贱,不得先帝器重,更不曾委以重任,空怀凌云之志,一身热血,却不能上场杀敌,是他一生的遗憾,而最羡慕敬仰的人就是沈彻。


    没想到,这枚玉佩竟戴在了她身上……


    讶异之余,沈彻眼眸微转,“祁风跟了我多年,是我的左膀右臂,朝中府中许多事务皆离不得他。你将来是要嫁进靖安王府当主母的人,倘若连这点气量都没有,那我还是劝你早作打算……”


    “嫣儿不是那意思,嫣儿是在关心殿下……”


    区区一个小侍卫,怎么就在他心里有这么的份量?甚至不惜为了他,而同自己针锋相对。


    万万没想到的。


    没讨到好处,又遭了沈彻的嫌弃,任嫣儿的心里自然不悦,但也不敢有任何的怨言,只好委屈巴巴示弱,“嫣儿谨记殿下教诲。”


    “若没什么事的话,任姑娘还是请回吧……”沈彻语气清冷,毫无情面可言。


    她要是再多待一会儿,这间屋子恐怕没办法再住人了。明明是世家贵女,偏偏选的脂粉也是艳俗得很,就连香膏也十刺鼻。


    任嫣儿的脸已经绿得不成模样,可总想着该找个什么借口才能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目光投向案牍上的砚台,“不如臣女帮殿下研磨吧,爹爹时常夸赞臣女研墨的手法巧呢……”


    “不用。”沈彻赶忙伸手护住砚台,像是见了什么晦气的东西,眉头从头到尾就没舒展开来过。


    这枚鱼子砚是他托友人从歙州带回的,意义非凡,石质坚润,有多年宿墨,一濯即莹的妙处,亦十分珍贵。若真叫她上了手,这砚台他自然也就不会再碰了。


    任嫣儿尴尬地收回伸在半空的手,脸上浮起一股燥热,去留两不是,都说靖安王不近女色,可如今看来,他怕是连人情也不尽。


    “那臣女先行告退了……”她目光中依依不舍,少不得又多看了沈彻几眼,从前不曾注意,他原来生得如此好看,京都中样貌出众的世家子弟比比皆是,可他的长相却是独树一帜,无人可比拟。


    她的脚步在门前徘徊,心道倒也不用这般心急,沈彻方才肯那样说,将来自己主母的位置是跑不掉的,这块冰山,迟早也有法子化开。


    岂料,沈彻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让人毛骨悚然,“还有,从今往后不许踏进这里半步!”


    语气不容拒绝,她却心存侥幸,试探道,“那殿下若是允许呢?”


    “……”


    这话问得有意思,沈彻莫名觉得好笑,但凡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叫这混账东西踏进这儿半步,今日已经是一忍再忍了。


    他蓦然抬头,眼眸阴冷,里头的锋刃仿佛要将人活生生撕碎,任嫣儿不敢造次了,只是欠了欠身道,“臣女失言了,臣女先行告退。”


    任嫣儿总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油盐不进,灰头土脸地领着一众人离开了。


    姜元初小下巴倚靠在窗格子上,静静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虽然自己不是沈彻,可方才那样听着就足够畅快解气。


    “开心么?”


    一转眼,那道目光正直勾勾地朝自己逼进近,她彷徨中鬼事神差地点了点头,随后惊出一声冷汗,又摇了摇头。


    膝下一软,整个人摔了出去,手中的粥自然也没保住,白花花流了一地。


    “……”


    早瞧见了这个身影,他只是不动声色,毕竟有任嫣儿在,纵然能护住她,但还是不想给她添那样的麻烦。谁知,她还是这副小迷糊的性子,自己只要一说话,就不知所措。


    真当有那么可怕吗?他不吃人的。


    像闪电般,从屋子里冲了出去。看着她狼狈地摔坐在地上,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委屈巴巴地抿着嘴,小手一指,“殿下……”


    太可惜了,这碗粥足足煨了两个时辰,要不然自己贪看热闹,也不至于如此。


    “还能起来么?”沈彻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很快柔软了下来,看模样摔得不轻。


    她点点头,双手往地上一撑,咬咬牙,可右腿却怎么也使不上劲,折腾了半天,大汗淋漓,却连屁股也没离地。她有些丧气地摇了摇头,“我崴到脚了……”


    “麻烦……”他小声嘀咕一句,走上前去,很是自然伸出双手想将她抱起,她却躲了又躲,身子一躲,无辜的双眼中写满了倔犟,“殿下扶我一把就好。”


    白皙纤长的手臂朝他伸了过去,明明想拒绝,身子却怎么也不听使唤,脚步前挪,搭上她的手。


    他不信,摔成这样,还能自己起来。再怎么倔犟,总得有些自知自明吧……


    刚想着,沈彻便觉得有股厚重的力量沉沉地将自己往下拽,猝不及防之下,一个跌扑,稳稳地落在了她身上,四目相对,只听得轻咚一声,整个脑袋也跟着嗡嗡嗡作响。


    姜元初没想到自己的劲又这么大,更没想到,自己不经意的抬头,竟然和他就磕上了。


    疼,很疼。像两块硬石撞在一起,整颗心都跟着发颤。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张脸离她很近,细致如白瓷的肌肤,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甚至能看到细小的绒毛,淡雅如雾的晨光里,整个轮廓也变得柔和起来。


    就像画一样。


    双手不自觉地在细腰上收拢,离得越近,越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若有似无的香气,甜甜的。沈彻身躯微震,只觉血脉翻腾,跟着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


    得快些离开。


    “看够了?”他问。


    “……”


    没看够,但也不敢再看了,又想到是自己将他拽到的,姜元初的小脸登时绯红,心口像有只小鹿在蹦哒,赫然松开手,默不作声。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评论区返包~爱你们


    第 36 章


    终于能喘口气了, 沈彻一个翻身,迅速站起,低头去看还乖坐在地上的身影。


    “疼……”她低哼了一声,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去, 掌心在脚踝处揉了又揉。


    才说自己可以站起来的, 哪里知道竟会是这样?看着沈彻干净的衣裳上也沾染了不少的白粥, 她越想就越觉得羞愧难看。


    早知道就不这样嘴硬了。


    冗长的一声叹息, 那个身影落下来, 蹲进了她眼眸里。骨节分明的大手朝她伸了过来, 等不及她拒绝, 已然轻轻地握了上去。


    “哪里疼?”他问,声音柔软, 像云朵般,“这儿吗?”


    他丝毫不敢用力, 一只手托着脚踝,另一手用掌心在轻轻地揉了揉, 极为小心,好似什么易碎的物件。


    “哪都疼……”


    “……”


    她说得确实是实话, 这一摔有些重, 浑身上下都痛, 要不是忍耐力强,估摸着早就两眼泪汪汪了。


    沈彻不敢轻举妄动了,双手的动作越发轻柔了,羽毛般痒痒的, 她一时难忍笑了出声, 见对方递过来杀气腾腾的目光, 连忙抿住嘴。


    “下次再敢, 这腿就别想要了……”他的目光落在那片红肿处,心头悸动。


    不过是想给他送碗粥,顺带瞧一瞧,怎么听起来像犯了弥天大错一样。


    “粥,可惜了……”她微微撅嘴,显然心中底气不足。沈彻从来没要求她做些,是自己非要献殷勤,而今这样,也怨不得旁人。


    “府中自有人打理这些,”他看了一眼,白粥尚有余温,“不必因为我为难自己。”


    “不为难,不为难,”她眼眸一亮,咧着嘴露出两只甜甜的梨涡,一本正经道,“是我自己要做的,我想亲手给你煮一碗粥。”


    可惜,没吃到。


    她微微叹了口气,看着地上的粥,怅然若失。


    其实,想给你煮一辈子的粥。她想,心头一甜,但很快变得失落起来。他就要成婚了,任嫣儿那么喜欢他,一定会很幸福的,身边又怎么会少煮粥的人。


    粥流了一地,碗碟也碎了。沈彻随着她的目光望去,那里丢落了她的一片心意。


    他微微侧身,从那摊粥上拣了颗未曾被泥土沾染的莲子,送入口中细嚼了嚼,“下不为例。”


    那是她从没想过的,总以为他会嫌弃,可动作却是一气呵成,十分流畅。


    她心底有些自怨,应该早些送来的,也不至于让堂堂一个靖安王去捡地上的吃食。


    太荒唐了……


    她糯糯地应了一声,腮帮子微微鼓起,两颊泛着红光,乖巧的样子,像极了瓷娃娃。


    沈彻情不自禁地抬了手,在她秀挺的鼻梁上一刮,转过身去,“上来……”


    “……”


    宽阔的后背,看着就让人很踏实,若换平时,她可能犹豫不决之后也会乖乖地去迎合他的意思。可如今不一样了,他已经有了婚约,哪怕看起来他很不满意,但她理应自重自爱,得有一个恰当的距离。


    “殿下,我自己能走……”她咬牙,使劲全力,终于从地上站了了起来,疼得泪星子直冒,却佯装无事人一般,直挺挺站在沈彻面前,“你瞧……”


    “所以,你刚刚是装的?”沈彻知道她心头在顾忌什么,虽然有些生气,但也不再强求,站起身来看着她。


    为了那片刻的温柔,为了想多赖在他身边,竟然要用这么样心机手段吗?那不是这样的她。


    “殿下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她意识到了,这个人故意找茬,应该是还惦念之前的事,以牙还牙罢了。


    “不敢,”他道,清冷的语气里有一丝调皮,“但你总这样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她掩饰不住心头的欢喜,嘴角微微勾起,“知道,下次不会了。”


    他点点头,嗓音亮了些,“祁风,去把怀绿找来。”


    祁风一直在前头找沈彻的身影,听到这声音才恍然大悟,连忙应了声,匆匆下去了。


    “回去好生歇着。”他冷不防又叮嘱了一声,迎着晨光缓步离去。


    祁风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沈彻刚走到前头,怀绿就到了,一同而来的,还有府医,两人皆神色匆匆。


    沈彻安心了些,转念间想到了任嫣儿一事,眸色一沉,“随我去趟顺承王府。”


    这事刻不容缓,沈砚性子敦厚,估摸着应当还是被蒙在鼓里。


    姜元初崴了脚,但好在不算太严重,府医给她上了药,叮嘱三天内不要下床走动,便离去了。


    任嫣儿一早直闯王府的事,怀绿也都知道,又见她时不时地浅笑,以为是中了魔,忍不住道,“姑娘怎就想到要去见殿下?”


    “昨日之事是我不好,太任性了些,”她道,“所以,去找他认个错。”


    她清楚的很,凡事也总该有个度,沈彻什么样的身份,能这样对她已经是格外开恩,不能太贪心,什么都想要。


    “姑娘瞧见那人不觉得心里硌得慌吗?”怀绿用手理了理她鬓角的碎发,微微有些心疼,总觉得好似太卑微了些。


    大抵是和她不一样的的性子,倘若祁风明日要娶别人为妻,不管事出何因,那定然同他恩断义绝,哪里还有心思给对方熬粥,心中委实宽阔了些。


    姜元初摇摇头,眼里有些不安和艳羡,她见过任嫣儿两次,长得好看,像仙女一样,声音也动听,说起话来总是温温柔柔的。最紧要的,是她身世好,毕竟是太后娘娘相中的人,再潦倒,也潦倒不过自己。


    她小叹了一口气,“怀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从今往后,我会离他远远的。他很快就要成亲了,同样是女子,那位准王妃自然也不愿看到有旁的女子,成日绕在夫君身侧的。”


    一如既往的懂事,懂事地令人心疼。


    “新娘子,我要看新娘子!”不知何时,月牙从某个角落蹦了出来,手上捧着一束小野花,摇头晃脑地出去了。


    把二人吓了一大跳,但也习以为常。月牙每日吃药,但总不见好。


    “那姑娘往后有什么打算?”


    怀绿欲言又止,她向来对沈彻这门婚事抱有疑虑,如此痛快地应下,必有什么隐情是大家都不知道的,但没有证据,也不好明说。


    她来王府时间不算太久,但祁风跟了沈彻很多年,知道他并不是一个薄情寡义,朝三暮四之人。


    先帝当年只给了沈砚顺承王封号,不仅没有财权,更没有食邑,只是按照朝廷所指定的亲王待遇,定期拨付资金。也因他尚且有经商的头脑,拿了闲钱置办了些产业,并不比起分封在外的亲王,日子倒也算清闲自在。


    约莫是同幼时经历有关,他生性胆小怕惹事,只愿守着自己的方寸地,鲜少出门,也几乎没有朝臣前来拜谒,如同被遗忘了一般。


    没有府卫,若不是朱漆大门上的那几个御赐的鎏金大字,并不像座尊贵的王府,同寻常宅子没啥区别。


    祁风上前叩门,不稍一会儿,门开了,从里头走出一个小门童,模样娟秀可爱,对着来人躬身揖礼,恭敬道,“二位实在对不住,我家主人不见客。”


    祁风看了沈彻一眼,再次道,“麻烦这位小哥通传,只说是靖安王殿下到访。”


    “靖、靖安王……”门童哆嗦了一声,险些没掉了下巴,虽然府院深深,但谁人没听过靖安王的名讳,只是从未见他来过,当下实在叫人不敢相信。


    沈彻微微颔首,那门童是个机灵的,立马会意,门顾不上关,横冲直撞往里头去了。


    大门敞开着,沈彻往里头瞧了一眼,虽然已经是深秋,但庭院内绿植茂盛,还有些叫不上名的花骨朵,亦有泉水欢快的流淌声。


    沈砚急忙从里头出来了,穿了草绿色的圆领袍,上绣祥云瑞鹤,膝下裤腿高挽,玄色履靴上沾染了不少泥土,身后的青石板路面上留下不深不浅的水印。


    除了上次太后寿辰上的匆匆一面,嘘寒问暖几句,两个人之间就再没见过面。彼时,沈彻正在荷塘里清理淤泥,不知沈彻会来,也没什么准备,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赶急忙慌地出来了。


    “皇兄怎么来了?”印象中,自己这个兄长少时便得父皇的偏爱,且性子清冷,并不喜欢与人来往,那些想巴结他的连门路都没有。


    沈砚想着,是不是朝局动荡,又发生了什么?见沈彻没说话,便以为自己的猜想对了一半,忙道,“皇兄,你也知道的,我已经远离朝堂许多年,更无心参与所谓的党派之争,只想安心做个闲王,了却此生。”


    显然,废帝被囚,他足不出户但也道听途说了不少。废帝被赶下龙椅的那时,他还生了一场大病,日里夜里总梦着沈彻这个兄长,两眼冒血,提着刀要摘了自己的脑袋。


    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想在夹缝中活下来,实属不易。


    “偶然路过,便想着进来瞧一瞧,不知能否讨杯茶吃?”沈彻了解他的脾性,开门连山终究是不妥当。


    辅政王日理万机,每日各部传来的折子都看不完,哪里还有这样四处走动的闲情?沈砚不信,但也知道自己拦不住,索性让开身,赔笑道,“皇兄哪里的话,快里边请……”


    “阿邕,掌茶。”


    “皇兄,且稍后,我去里头换身衣裳。”满身泥垢总归是不像话,沈砚道了声,便折进了屋子。


    院子很大,放眼望去挤满了草木,郁郁葱葱,颇有生机。窄窗出的芭蕉旁,又一株紫薇开的正艳。沈彻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指背轻轻划过,人常说见了花心情就舒畅,倒也不是没道理。


    “皇兄若喜欢,明儿我便差人送去府上,皇兄还喜欢什么,只管告诉我。文韬武略我不会,可这些我还算拿得出手。”说起花花草草,沈砚的话显然就多了起来。


    沈彻笑了笑,婉拒道,“我手脚粗苯,不会打理这些,放着也只会糟蹋了。”


    沈砚眼里闪过一丝失落,笑了笑,抬手给沈彻沏了茶,“皇兄,我这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唯有这壶敬亭绿雪,是我自己栽的。”


    茶叶过了绿水,那披附在上头的白毫随之徐徐飘落,如同青山飞雪,故而得名。茶芽翠绿匀嫩,茶香持久,回味甘醇。


    “确是好茶,”沈彻轻抿一口,眉眼含笑,“不知近日可好?”


    “好,”沈砚没有半分犹豫,见沈彻笑了,身子也轻快了不少,“皇兄不用担心,一切都挺好的。”


    他看向不远处那小半亩荷塘,心头微甜,他想等到了明年,池里的荷花来了,嫣儿一定会喜欢的。


    可在沈彻面前却是只字未提。


    第 37 章


    沈彻察觉他眼里的异动, 下茶盏,漫不经心道,“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生性残暴, 滥杀无辜, 残害手足, 他都听过, 哪怕沈砚也这么说, 他也不会生气。


    但关乎自己今日来的目的, 少不得扯一扯。


    “皇兄, 旁人说什么我不管,可我知道, 也相信,皇兄赤胆忠心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沈砚说得是肺腑之言,他虽然不闻窗外事, 但从废帝一事便能知晓,这个皇兄并没有人们说的那样凶残, 至少从来没有伤害过他。倘若真的野心勃勃, 那以沈彻的谋略和掌中筹码, 沈叙根本就不可能顺理成章地登临帝位。


    沈彻也知道他这话并非违心,亦是为数不多还愿意信自己的人,心中十分感动,“我与你并非同母所出, 却有许多相似之处。”


    父皇生前成日忙于政务, 他这个做兄长的, 平日的关怀终究是少了些。要不然就可以赶在太后之前知晓了任嫣儿一事, 那即便是抗旨,也要替他争下这门亲事。但眼下看来,哪怕没有自己,这样的人,也不值得他错付一生。


    至于要怎么开口才不至于伤他的心,好像是件难事。


    提及母亲,沈砚不由地想起了一些伤心事,只是早已释怀,便也没有激动的情绪,平静道,“父皇向来就不喜欢我,我其实已经尽力了,可结果还是一样,比不过任何人。”


    “你不用同任何人相比,每个人都长处和不足,做自己就很好。一碗水本就难端平,更何况父皇是一国之君,膝下又有这么多孩子,有时候喜恶也非是他本意,坐在那位上谁能由得了自己?仔细想想,他当初若是器重你,天底下得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又是多少人的肉中刺眼中钉,锋芒毕露才华尽显,这不是什么好事。”沈彻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只能讲讲道理,但也很快转了语调,轻松道,“最近,可有什么开心的事,说给皇兄听听。比如,又新得了哪些稀有的花草?”


    虽然知道他说的话多半是为了宽慰自己,但沈砚听了却十分受用。又见他提起花草的事,距离又拉近了不少,“皇兄,我这哪里什么稀罕物,只因平日你们不曾留意,故而觉得新鲜。若都跟我一样,自然而然也就觉得寻常了。”


    “你这可有绿萼梅?”沈彻目光在院子内扫了一圈,应当是没有的。绿萼因萼绿花白、小枝青绿而得名,香气浓郁,更是花中君子。


    曾听说过此花,十分难得,植一株在庭院内,倒可添一抹春色。


    “这绿萼梅……”沈砚心中咯噔一下,好不郁闷,怎么好巧不巧就问到了这上头,“有倒是有,不过得或者时日。”


    “无妨,我不急。”沈彻只是随口一提,有没有,他并不在意。


    “那回头我给皇兄一个准信。”沈砚松了口气,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若不出什么差错,今日那株绿萼梅也该到了,好在是约定戌时三刻,早晚沈彻也等不到那个时候,要不然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正想着,只听得外头吁的一声,有马车缓缓在府们前停下,门童开了门,呼哧呼哧跑进一人,身形魁梧,黄发微卷,是个两颊络腮胡的庄稼汉。手中怀抱一盆绿萼梅,正大口地喘气。


    “小人今日来得早了些,不知道有没有打搅到殿下?”话音刚落,那庄稼汉便瞧见了坐在正对面的沈彻,总觉得应该在哪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瓷杯停在唇边,沈彻眼眸轻抬,上下打量了一眼来人,目光落在那株绿萼上,意味深长。


    沈砚脸色一白,没敢接话。


    那庄稼汉没什么心眼,还以为他没听到,紧走几步上前,那株绿梅就在沈彻的跟前晃啊晃,好不耀眼。


    “小人不知殿下有贵客在,那小人先行告退了。”那人将绿萼梅轻轻搁放在一旁的地上,转身就走。


    似乎是忘了还有什么话要说,那人又折返了回来,大声大气道,“殿下,这株绿萼同寻常的梅花不一样,花色别致,那位任姑娘一定会喜欢的。”


    “……”


    沈砚脸白了又红,他从来都是温和性子,庄稼汉走了,只是觉得有些生气,却从未想过要责备。


    “哪位任姑娘?”沈砚放下杯盏,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但他还是想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


    “没,”沈砚起先低声否认一声,但看到沈彻目光如炬,便知道再也瞒不住,小叹一口气,“是任尚书的千金任嫣儿。”


    “多久了?”沈彻眸子一冷,察觉出事情恐怕早已出乎自己所料。


    “上元佳节那日,灯市上偶然相遇的,聊得还算投机,”沈砚说着,脸上溢满了幸福的笑容,“皇兄,从小到大,我一直活在自卑里,可是嫣儿她并不嫌弃我,她还说我是她见过最好的人。”


    “……”


    沈彻看着他一脸如痴如醉的模样,眉头皱了又皱,要不是自己亲眼见识过,倒也信以为真了。可他又不是三岁孩童,这样疯癫的话,怎么就信了呢?


    回忆起来,先帝对这个皇子确实有诸多不满,轻则训斥几句,重则拳打脚踢。年少时并没有多少快乐的日子,能叫任嫣儿几句甜言蜜语骗了去,自然也不足为奇。


    “你好像很喜欢她?”沈彻问,对方陷得有点深。


    “喜欢的,”沈砚语气柔和,眼里满是美好的憧憬,痴痴道,“我什么都没有,可若是她想要,我什么都愿意给,哪怕是我的性命。”


    沈彻面不改色,心中却是摇头又叹气,病入膏肓,恐无药可医了。


    “皇兄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难道你认识她?”沈砚知道自己有些失态,赶忙回过神,满脸羞涩。


    “不认得。”沈彻吐字轻快。


    “那下回我领她来见你。我们说好了的,最迟过了这个冷冬,就成亲,到时候皇兄要来我们做个见证,”沈砚一口气说了许多,突然想到沈彻如今还是孤身一人,总归是不妥,忙收了话道,“皇兄心里可有喜欢的人?应当是位知书达礼的好姑娘吧……”


    明明该想起那人,可不知怎地那个娇小的身影突然就闯了进来,不管不顾地将他所有的记忆打乱,然后用那双无辜的小眼神盯着他。


    一时间有些心乱如麻,他站起身,“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


    “皇兄我送送你,还有这绿萼……”


    “不用。”沈彻冷冷打断他,走得急了些,猝不及防之下险些同府里的小厮撞了个满怀。


    那小厮手里端得是几只描花瓷碟,不曾看到沈彻,只是朝里头喊话,“殿下,你要的东西到的……”


    “莽莽撞撞的,成何体统?还不快赔罪。”方才已经够失礼了,再来一回,沈砚的心脏有些受不了。


    “不碍事,”沈彻低头看了一眼,那小厮早已吓得面如土灰,连句话也说不出了,双腿不停打颤,他有些无奈,莞尔道,“下回小心些……”


    “是,小人谢殿下不杀之恩。”


    “?”


    自己几时说过要杀他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他放任不管,竟传得这般离谱!


    沈砚快步将那小厮护在了身后,“皇兄,过几日就是千秋节了,比花朝节还要热闹,不妨一块出来走走?”


    “不用了,我还有事。”


    沈彻向来不喜欢喧闹的地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随祁风上了马,绝尘而去。


    才回府,祁风就从身后边追了上来,“殿下,眼下该如何打算?”


    “先前的府医呢?”任嫣儿的事,想着就心烦,越着急,越没法子,沈彻索性将它暂且抛在脑后。


    “……”


    “殿下,卑职这就去请。”


    “算了,站好,别跟着我。”沈彻指了指他的脚尖,生怕他再追上来问个不休,连片刻的安宁都没有。


    隔着池水,远远就能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自己临窗而坐,方才走得太急了些,伤势如何也没来得及细问。


    他的心像拥了一簇易散的云散,偏偏迷失在她的兵荒马乱里。


    临近门前,他突然站住了脚跟,有些猜不透自己的心思,明明心里装着的那个人是苏文茵,怎么总在不知不觉中,对她上了心?屋里头有谈话声响起,他屏住呼吸,这才发现怀绿坐在她的身侧,像个阿姊般耐心开导些什么。


    “姑娘是不是又想家了?”


    每回沈彻对自己好些,她总是忍不住想家,想起阿娘,这世上能为自己拼尽全力,以命相护的也只有阿娘了,沈彻对自己是好,可比起阿娘却总还差得远。


    她毫不掩饰地点点头,目光平视前方,那里有飘落的黄叶,“想。”


    很想很想……


    “那为何从不见姑娘提起,姑娘若想回去看看,殿下一定会应允的,殿下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


    她也想的,可是阿娘已经不在了……


    她鼻子一酸,泪珠子悄然无息地落了下来,却硬着头皮,强装坚强,“阿娘生前很喜欢京都,曾经说过想亲自来瞧一瞧。”


    门廊外沈彻掌心收紧,努了努嘴,喉结微微滚动,眸色渐暗。


    她看着窗外火红的云霞,想着夜幕深沉时,坐在小小的庭院中,一抬头也能看见星星,便站起身,朝着门口小步伐挪去。


    沈彻心头一惊,怕叫人察觉,身子陡然变得僵硬,快步离开时,险些没被脚下的碎石绊倒。


    动静之大,连屋子里头也听得清清楚楚。怀绿朝窗外探出小半个身子,瞧了瞧,院内安安静静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奇怪,我刚刚听见声音的……”怀绿收了窗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许是猫儿吧……”她随口回了一句,脚步已至门外。眼前空空如也的地面上多了样东西,近前一看,却是枚玉佩。玉质温润,种水极好,看纹饰应当是宫中之物,王府中除了沈彻,再无旁人了。


    看样子,他刚刚应该来过这里。那自己说的那些话,他必然是听到了。


    会怎么想?说过要把王府当家的。


    “姑娘在看什么呢?仔细脚伤。”怀绿也从屋子追了出来,瞧见她掌心所托,亦十分诧异,“这不是殿下的玉佩吗?”


    “怎么会在姑娘这里?”怀绿想了想,有个理由再恰当不过,“殿下送的,殿下把贴身的物件都送给你了……”


    “……”


    “没有的事,别胡说……”她手一抖,像是抓着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往怀绿怀里一塞,“方才在这儿捡的,许是他路过时不小心落下的……”


    “哦!”怀绿长长应了一声,“那我拿去还给殿下……”


    “好。”她如释重负,点点头。


    走出几步,怀绿又折了回来,晃了晃玉佩,若有所思道,“那这足以证明殿下方才来偷偷看过你……”


    “……”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脸颊一红,心头小鹿乱撞。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是自己说的话,让他有什么顾虑么?还是真的来偷偷看一眼?


    作者有话说:


    我做梦也没想到,评论区一堆蹲屁/股的……哈哈哈哈哈


    话说我到时候提醒你们,后台能看到么?摸不透阿晋的功能~


    第 38 章


    为贺屡战大捷, 平定边境,纪念捐躯报国的将士们,当年先帝特意定下千秋日。这日,皇上同皇后都会在登临文武阁, 与文武百官、百姓同乐。


    往年沈彻从来不去, 一来他确实不喜欢热闹, 二来倘若他出现, 那京都的百姓们约莫是要皱眉头的。


    只是今年似乎心头有些蠢蠢欲动。


    再没有比千秋节这日, 更适合观赏京都了。南来北往的商贩们会在这里聚集, 各式各样的吃食和新奇玩意。


    她应当会喜欢的。


    安静的书房内, 看着外头将暮未暮的天色,庭院内光秃秃的树丫上还挂了一丁点的残红, 外头的喧闹声已穿过院墙,隐约入耳。


    沈彻提起笔又搁下, 反反复复,看得一旁的祁风满头雾水, 以为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不出去走走?”他问,终于搁下笔去, 内心如波浪壮阔的海面, 晃荡不安。


    祁风一时语塞, 自己的职责就是守卫包括沈彻在内,整个王府的安全。


    他得寸步不离地守在身旁,除非沈彻另有吩咐。所以这话,真不知道该怎么接?他也想去的, 可是沈彻不去, 他自然也就去不了。


    见他神情讶异, 沈彻也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 就一直没去过千秋节,”他顿了顿,不过再寻常的一件事,怎么竟如此难以启口,“不想带怀绿一起出去瞧瞧?”


    “……”


    “回殿下的话,卑职……”


    祁风心中暗自跺脚,有了前车之鉴,沈彻问的这些稀奇古怪的话,还是要好好斟酌一番。


    他不回,沈彻也索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应该不愿意和卑职一起?”他挠了挠头,“可殿下若想去,带上卑职一起也是好的。”


    “……”


    没了借口,沈彻更像是吞了闷气,“你不问怎么知道?”


    “哦,那卑职这就去问问?”实在参不透沈彻心中所想,他向来不干涉私事,今日好像过分殷勤了些。


    “去吧,不用来回话。”沈彻冷冷地了一句,看着他离开,松了口气。


    姜元初坐在屋内,正给衣裳上的小破洞缝补一株梅花,看到祁风愣生生地往屋子里来,便知道他是来寻怀绿的。不等他开口,忙道,“祁将军,是来找怀绿的吧,她同月牙一道上街去了……”


    就说,她不愿意跟着自己,怎么沈彻就是不信。祁风应了一声,丧气地离开了。


    沈彻不让他回话,怀绿又不在。他没法子,只能靠在屋门口的柱子上,抬头看天上星星。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来了,他立马肃直了身子,恭敬道,“殿下……”


    沈彻本意是想将他支开,但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不由地皱了皱眉头,“我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这些天一直紧盯着任府,并未有任何的异动,但沈彻想要的自然不是他一句空话,于是乎有些底气不足,拱手道,“尚且没有眉目,卑职这就去。”


    今日应当是个极好的机会。


    祁风终于走了,沈彻这才寻了良机,往那座盼了很久的屋子来。屋里亮着等,里头静悄悄的,她手执针线,嫩藕般的手在烛光映照下越发显得粉嫩了,仿佛是水做的一般。


    她聚精会神盯着手里的衣裳,鸦羽般的睫毛轻轻低垂,在脸上落下一小片阴影。长发如墨披散在削薄瘦弱的香肩上,随着针线的起落轻轻拂动,细如杨柳般的腰肢若隐若现,叫人忍不住想轻轻揉进怀里。


    身子有些烫热,沈彻眸子的春色愈发浓厚了,连跟着呼吸也变得有些沉重。


    “殿下怎么来了?”她一抬头,便瞧见站着的人影。拢了一身的月色,是尘世间难得的金质玉相。


    “今日是千秋节,我想出去走走……”他并不拐弯抹角,“你陪我……”


    她放下绣绷,神情诧异,“祁将军不在吗?他方才来过。”


    “他有事,”沈彻有些心虚,“去找怀绿了。”


    “好。”她没有拒绝,轻柔地起身。


    尽管在京都住了这么些年,但正儿八经的出去逛还是头一回。


    城中八街九陌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道路两旁楼阁飞檐翘角,茶楼,酒肆等各家屋宇旗帜高高飘起,有看相算命的,也有卖杂货的,车马喧阗,行人如织。凉风吹面,繁盛的京都夜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沈彻不知道,原来热闹可以是这样,人挤人,人推人,但每个人都洋溢着恬淡惬意的笑容。


    他不喜同旁人有任何肢体的触碰,但身在其中,竟也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般排斥。


    只是有些不习惯。


    “殿下是头一回夜游都城么?”看着他拘谨的模样,她没忍住浅笑了一声。


    似乎被看穿了心事,他有些不高兴,眸子冷冷的,“你不也是头一回?”


    她低头暗笑,果真是个嘴软心硬的主。前几日听见她说想去都城逛逛,他便记在了心上。


    “殿下饿不饿,我们去那儿吃碗热乎的汤面吧,好不好?”


    她指了指略僻静的一处铺子,难免有些担忧,以沈彻的性子,再这么你推我挤下去,恼火估摸着是早晚的事。


    “不好。”他冷冷拒绝。


    “?”


    什么脾性?是他自己说的要陪着走走,怎么不让玩得尽兴?


    “那我自己去了?”她胆子陡然变大了些,试着去看他的神情,转身做离开状。


    “……”


    人流涌动,那个小身影一下子就被冲开很大一段距离,他急步上前,稳稳牵住她的手,神情肃穆,“跟紧些……”


    姜元初低头看了看,他力道很大,眼睁睁看着白皙的手指一点点泛红,关节酸胀得厉害。她试着甩了甩,才发现是徒劳无功,两只手好像长在了一起,越握越紧,她抬头对上那双凛冽的目光,乖乖垂下手去,不敢造次了。


    大可不必,她还能逃走不成。


    “吃汤面。”他面无表情,像拎着小鸡仔那般,拨开厚重的人群,将她领到铺子前。


    店家是个和蔼的老妇人,见二人手双手合十,已然明白了一切,不等细问,“二位是要点鸳鸯面吧,稍坐片刻,面马上就好……”


    惊得她身子一缩,再想抽手,沈彻却紧握住,在她眼前晃了晃,神情微微得意,“这面听着就好吃……”


    “……”


    她有些后悔,自己不应该提这一嘴,卫国民风开放,但他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汤面端了上来,他终于舍得松开手,低头笑笑,把碗轻轻往她面前挪。


    囫囵吞枣,一鼓作气吃完,她几乎就不记得是什么味道。


    一对璧人光坐着就足以赏心悦目,随着周遭越来越多的目光落在了姜元初的身上,沈彻脸色也跟着暗沉了下来,忽而站起身,“你且等等,我去去就回。”


    “殿下要去哪?”她抬头,嘴角挂了小半截汤面,沈彻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中。


    不说一声就把自己丢下?寻思刚刚好像也没有触他的眉头啊!


    “把这个戴上……”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顶帷帽。


    “……”


    大晚上的带着这个会不会太突兀了些,其实如果有面纱就好,姜元初意识到,大概沈彻是不愿旁人瞧见她的脸庞。


    再迟疑一刻,那顶帷帽就落了下来,看着她的脸被捂得严严实实,沈彻方才心满意足,眼里的阴沉悉数退去。


    一年一度的千秋节热闹是热闹,但太费人了些。原本宽阔好走的长安道,眼下却是寸步难行,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沈彻皱了皱眉,看着那些人同姜元初擦肩而过,衣物相蹭,他就一脚通通将其踹飞。


    好容易躲开人群,走到河边,沈彻才松了口气。可身边的人,早已被一盏盏浮游在水面上的花灯吸引住了眼球。


    有荷花样的,还有兔子样的,一个比一个好看。站在河岸边的善男信女们双手合十,闭着眼亲亲祷告。天上亦有无数盏祈福灯,映照在河水里。


    “我想许个愿……”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腰间,怯生生地他伸出手去。


    “……”


    卖祈福灯的伙计是个好眼力见,立马凑了过来,笑嘻嘻问,“公子来两盏吧!”


    她飞快接过花灯,捧在手里瞧了又瞧,笑得像孩童般合不拢嘴。沈彻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但从轻快的举动可以看出,心里应当十分欢喜。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花灯,也递了出去,“这盏也给你。”


    “我不要,愿望许多了,河神婆婆会觉得我太贪心,自然也就不灵验了。”


    她说完,蹲下身去,若有所思地提笔,小心翼翼地写下几行小字。她所学得字是阿爹教的,不算太好看,但勉强能认得出。


    沈彻也跟着半蹲下去,微微侧身想看看写了什么,却被她很快发现,抬手一遮。


    什么都没看见。


    他有些生气,故作失落地叹了口气,“你说的河神婆婆是那位吗?”


    他把手一指,“站在河岸边,把你们愿望悉数捞走的人……”


    “……”


    轻掀起帷帽,她修眉紧蹙,巴掌大的脸庞上写了不高兴,敢怒不敢言的那种。


    沈彻觉得好笑,忍不住起手,在她咕囔着的腮帮子上轻轻捏了捏,柔嫩丝滑,手感极好,他毫不客气地反问,“怎么,我说得不对?”


    她有些幽怨地看着手里未曾放出去的花灯,去留两不是。


    作者有话说:


    姜元初:你可闭嘴吧你!


    第 39 章


    两道柳眉挤在一起, 她气不打一处,站起身来,吹灭了掌中花灯,很是丧气。


    一抬眼, 却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面孔, 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两眼似笑非笑, 充满了敌意。


    “我说怎么瞧着这么眼熟呢?”被发现之后的任嫣儿知道没法子遮掩, 索性痛快地上前, 掌中花灯微微簇动, “殿下也在啊!”


    还是上回那个姑娘,打扮地素雅, 但遮不住倾城的骨相,又见沈彻相伴, 更是凭添了几分妒忌。才学家世,她一点及得上自己, 偏偏沈彻就是对她这么上心,去哪里都得带着。


    沈彻眸色一沉, 对上任嫣儿那张胭脂妆厚的脸颊, 有些厌弃。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能在拥挤的人潮中找到沈彻, 也算是颇有用心了。


    他并不想搭理,哪怕在此地多逗留一会子,都觉得扫兴。可任嫣儿好容易得了这样的机会,哪里肯放过, 忙不迭开口, “殿下能不能陪嫣儿一起放花灯?”


    沈彻侧首, 看了一眼身旁之人, 想着总该有什么正常女子的反应。比如偷偷拽衣袖暗示他离开什么的?可惜都没有。她就这样站着,像个无事人般,甚至还朝着对方微微一笑,颇守礼数。


    “殿下,任姑娘在同你讲话呢?”她以为对方没听到,热情地补了一句。


    “……”


    两只耳朵都听到了,只是不想回。


    “不能。”他彻底急了,手中花灯被捏了半碎,丢进她怀里。


    很不开心。


    她眼里有些怅然若失,是不是自己不该这么说?


    他讨厌任嫣儿,自己却非要把他往对方身边推。可是阿娘曾说过,在没有成亲之前,也不是很讨爹爹的关心,成婚之后才渐渐看互相顺眼。


    天作之合,难免要受些蹉跎,是寻常不过的事。


    那她就勉为其难,帮一帮好了。


    想着,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抬手用指腹轻轻推了推沈彻的背,一脸淡定。


    力道很大,对方纹丝不动,甚至还回过身来,狠盯了一眼。


    “你在做什么?”他沉声道,“不想活了?!”


    大概平日里太惯着她了,怎么连这样的念头都敢起?甚至还上了手。


    气氛变得十分尴尬,任嫣儿双手捧着花灯,沈彻不接,凉风顺着袖子灌进了身子,她浑身哆嗦,贝齿打颤。


    姜元初不敢轻举妄动了,做错了事一般,将手藏到了身后,别过身去。


    任嫣儿瞅准了机会,一个踉跄就往沈彻怀里摔。任他再无情,多少也该有该男人的气度吧!


    谁也没想到,沈彻不仅没伸手,甚至还侧身躲了躲,猝不及防,只听得一声闷响,任嫣儿重重地摔坐在了地上,花容失色。


    本只是想演出戏好叫沈彻心疼自己,岂料这一下子坐倒,再想起身,身上仿佛垒了巨石千斤,根本使不上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瞬间,人群因为异动而纷纷散开,姜元初回过身,却见任嫣儿唇色发白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而沈彻站在一旁,不为所动。


    “这怎么回事啊?”路人窃窃私语,看不明白。


    “还能怎么回事,”有个大胆的妇人插上话来,“一定是这臭小子,骗了两个姑娘,吵起来了呗……”


    沈彻拳头一紧,看着周遭指指点点,想摘几颗人头解解气。


    “起来。”这是京都,他也只能想想,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天上落下无妄之灾,不偏不倚砸在了他头上。


    “殿下别这样……”看着他颇有起脚开踢的架势,姜元初赶忙劝住,“我瞧她不像是装的……”


    沈彻心中有些动摇,任嫣儿意在自己,自己不搭理,没理由这么一直躺着,像她这样爱面子的,决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种荒唐事。


    沈彻刚蹲下身去,有双手拨开了拥挤的人群,沈砚神情慌张,匆匆而至。


    “嫣儿,你没事吧?!”他问完话,就看到一旁的沈彻,尤为讶异,“皇兄怎么会在这里?”


    把任嫣儿从地上抱了起来,小半个身子搂靠在怀里,沈砚伸手探了探额头,只是有些微凉,并没有发烫,这才松了口气。轻摇了几下,却没反应,沈砚又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帕子给我。”沈彻朝她伸出手去。


    “哦!”不知道要做什么,她乖乖地将绢帕递过去。


    绢帕轻轻盖在任嫣儿细白的手腕上,沈彻伸出三指轻轻搭了上去。面色青暗,应当是受了风寒,可细探脉相时,却皱了眉头。


    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


    他不信,伸手再探了探,边抬头看向满眼担忧的沈砚,“没什么大碍,只是着了凉,放心吧……”


    他虽不精通于医术,但浅显的脉象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任嫣儿怀孕一事,绝不会有错。


    “皇兄,那我先带她找间铺子喝点热粥,暖暖身子。失陪了……”沈砚想着,大抵同沈彻说得一致,便迫不及待将任嫣儿抱了起来,步履匆匆地离去了。


    沈砚走远,他才有了秋后算账的闲工夫,一步步往前,挨得她无路可退,笔直地撞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殿下为何这样看着我?”她有些心虚,倘若方才得逞,也算是办了桩好事。


    只是这人,看着自己许嫁的妻子被旁人抱走,竟然无动于衷,甚至有些躲过一劫的窃喜。


    “下次再敢这样,我就剁了你的手,去喂狗。”沈彻清楚地知道她心里的鬼主意,先前一直忍着没说。


    “……”


    他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双眸如同匕首抹过脖颈,她倒吸一口凉气,自己高兴之余是有些得意忘怀了,忘了他的身份,也忘了他心里原本就住了一个人,任嫣儿又怎能轻易替代那个位置?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包括她自己在内。


    “我知道的。”她回道,声音小小的,抿了抿嘴,有些苦涩。


    这么快又被吓到?沈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好像太过火了些,想说什么挽回,但又找不到恰当理由。


    罢了,让她长一长记性也是好的。明知故犯,小姑娘心里坏得很。


    “有没有什么想买,亦或者想吃的?”沈彻看了看身后,生怕一个眨眼,又被拥挤的人群给挤散了。


    姜元初没有回话,只是摇摇头,耷拉着脑袋,像小孩般还在为沈彻的口吻委屈,一双杏眸里掺了不少泪星子,轻轻抽了鼻子,不敢太大声。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自己活得还没一只猫狗自在。到底为什么要留在王府,只要能活着出去,靠自己的手,也能吃上饭的。


    “殿下从前那封放奴书还作不作数?”她问,眼里扶起得逞的笑意。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没借口赖得掉。


    “作数。”他停住脚步。


    “那……”


    是不是就可以走了,她没敢问出口。


    “可你已经不是奴隶了……”沈彻把想说的话,彻彻底底给堵了回去。


    哑口无言。


    言而无信的也只有她了,当初信誓旦旦说要留下,如今又想离开……


    沈彻觉得自己好像才是那只猴,被她耍得团团转。


    “不过你想走,我给你机会……”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好像是同样的画面,只是那个人奔向的是他的兄长,比离开还要残忍。


    “往南走五百步,出了城门,那里有去往姑苏的渡口,”他摘下腰间的令牌,放在她掌心,面无表情,“拿我的令牌,他们不会拦你。”


    令牌沉沉的,尚有余温。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接过,本能抬手,对着月色照了照,若不是对方一直盯着,她甚至想张口咬一咬。


    这么痛痛快快地给了,莫不是真的?难道是为了试探,只要她一走,就真的成刀下亡魂了。


    一举一动,像极了质库验货的商主,尤其眯眼,更为传神。


    真不至于。一块令牌而已,没必要伪造。


    更何况他这副脸孔可比令牌好用多了,京都的老百姓不认得他,但朝堂上谁不认得,谁不闻风丧胆。


    她一让手,方才还站在自己跟前的沈彻已经不见了。


    应该不会是假的,她想。倒退着,走了几步,生怕沈彻会突然窜出来,要了自己的性命。


    走出一段路后,他真的好像凭空消失了。她迫不及待地回转过身,往城门外奔去。她攥紧了令牌,从来没有那么想家。


    也不知道阿爹过得怎么样?虽然自己恨他,但总归有难以割舍的血肉之情。不知道走了多久,隐约能看见城门了,那里戒备森严,守卫们手执长枪佩剑,纹丝不动地站在寒风凛冽中。


    姑苏真的好吗?她有些犹豫,阿娘尸骨未寒,爹爹就迫不及待地续了弦。继母对她非打即骂,庶妹也压根就瞧不起她,说她晦气,是灾星。


    那样的日子,还要重来一遍吗?她摸了摸后脑勺,当初继母那一记闷棍砸得鲜血直流,以至于让她缺失了许多重要的回忆。伤口愈合,可是疤痕仍在,时常隐隐作痛。


    那段阴暗的岁月,是她不敢提起的,又怎敢再尝试一遍?


    而沈彻,应该会很难过吧……


    身居高位,却似乎很少有人懂他。说过要留下的人,最后也还是选择义无反顾地离开他。


    姜元初头一回觉得,想要没心没肺地去骗一个人,真的是件为难的事。


    如果自己就这样一走了之,月牙该怎么办?她疯疯傻傻的,别说要给家人报仇,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未可而知。


    还有怀绿,她一定会很伤心吧……


    从不知道,自己在这座王府里已然有了这么多的牵挂。


    可实在不想回去做那个影子。


    第 40 章


    她已经无家可归了, 纵然平安到了姑苏,又能去哪?继母自然不会接纳,恐怕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但在靖安王府,至少有月牙, 还有怀绿。以后将来, 也许会认识更多更多的面孔, 哪怕最坏的结局也抵不上她在奴院的暗无天日。


    会好起来的, 她想。


    只要乖乖地顺从沈彻的意思, 那日子就不会过得太艰辛。更何况, 过往种种, 可以看出他的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否则,在慈宁宫的时候, 也犯不着为了一个低贱的奴隶而得罪了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再有马车上的偏袒。


    她深吸一口气, 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厚重古旧的城门,毅然决然地转过身, 往先前来的方向走去。


    把令牌交出去那刻起,沈彻就想过了, 这世上有相同皮囊的定然不止一个。


    再怎么像, 也终究不是她。


    这次是例外, 他自己也没想到的,会对一个奴隶心软。总觉得她不应该被困在王府的高墙里,成为一个影子。


    他思绪翻涌,全然没察觉到身后头有个人影, 随着他的步伐, 一快一慢, 跟得很紧。


    跟了很久, 眼看就要到长街的尽头,人群渐渐稀松,沈彻仍旧没有发觉。她深吸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跟前,摘下帷帽,“小女子人生地不熟,一时迷了路,公子能送我回家么?”


    温婉柔和的嗓音响起,沈彻心头一惊,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她。


    她一路跑来没有停歇,鬓发已经乱了,素釵斜坠。青丝如瀑,倾泻在薄瘦的肩膀上,杏眼微红,似有泪光点点,模样越发叫人觉得楚楚可怜。


    沈彻许久才回过神来,轻抬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梢,声音柔和细微,“跟紧些,别再走丢了……”


    她听了这话,身子一触,鬼事神差地伸出手去,钻进他空荡荡的掌心。


    月华如水,她一步一跟,像只乖巧的猫儿,没有半点声响。


    不知不觉,已到了王府门前,他站住脚,目光流转到掌心,她飞快缩回手,像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明日,随我去趟任府。”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但他没有多说什么,想起任嫣儿的事也唯恐夜长梦多,等赶在太后降懿旨之前了局。


    “我不去……”她想也没想,立马摇头,身子还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那个任嫣儿能躲则躲,还是不要再遇见了。


    “只当是帮帮我。”他声音很淡,像月光拢在云层里。


    虽是央求的语气,但也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她点点头,“好。”


    任嫣儿不知道沈彻会来,又想起自己昨夜在河边晕倒,听丫鬟翠柳提起,是一个不肯留名的贵公子送自己回来的,看不清模样。


    那必然就是靖安王!看来他多少心里还是有自己的。想到这里,心中又起了一丝得意。


    沈彻一到前厅,消息就奔走到了任嫣儿的耳朵里。她恨不能早些起来,快些装扮好,当面去言谢,以此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岂料前来传话的下人却说,靖安王来了之后,径直就往主院去了,身旁还跟了个貌美如花的姑娘,那姑娘长得水灵,肌肤胜雪,应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


    任诏清也这么想,从沈彻进门的一刹那,目光全然被那身边的小姑娘给吸引了去,若不是任氏在旁轻咳了一声,还未得回神。


    靖安王孤身独处,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能来约莫都不是什么好事。


    但现在不一样,他哪怕再位高权重,将来还不是要乖乖唤自己一声岳父。想到这里,任诏清就觉得神清气爽,更觉得沈彻此番前来,应当是纯粹同自己拉拉关系,嘘寒问暖的。


    早沏了新茶,同那几声阿谀奉承擦肩而过,沈彻在交椅上坐下,不温不淡地开口,“尚书大人近来可好?”


    “微臣多谢殿下关心,托殿下的鸿福,一切都好。”任诏清早高兴地不行,眼睛笑成了细缝,将他的生性拋之九霄云外。


    太后能有那样的心思,靖安王也欣然同意了,那足以说明,往后可背靠这颗大树乘凉。


    “我这人不爱走动,从前是这般,而今亦是如此。我更不知,任大人府上生养了一位好千金……”


    沈彻心中冷笑,自己千防万防,万万没料到太后有这一招。看来同朝臣们疏远,不全然都是好事。


    这桩婚事,无论情愿与否,到底是太后安排的,换成是谁,心里定会有所抵触,更何况是靖安王。


    任诏清也是个混迹朝中多年的老狐狸,从那同行的姑娘便可看出端倪,听出沈彻话里的微妙,急忙赔笑道,“殿下宵衣旰食,案牍劳形,小女养在深闺无人相识,殿下不知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是老臣的疏忽。”


    “是么?”沈彻温声,长指微动,目光轻扫过任诏清镇定自若的脸庞,慢慢收紧,“看来往后,我得多留意些才是。”


    倘若早些知晓沈砚喜欢,他便能让阿叙下旨赐婚,以任诏清两头三面的性子,定然不会拒绝。又何苦将自己搅进这局,多些麻烦。


    “这儿没有旁人,老臣也不妨直言。前阵子,太后娘娘召见老臣,说是想替小女促成一门亲事。太后娘娘安排的,自然是万里挑一的好姻缘,老臣爱女心切,便应下了。竟不知,那位良人是殿下!老臣欣喜,这是老臣百世修来福分,老臣愧对天恩,实不知该如何报答。”


    话说的动听,更是一口咬定这门婚事,已然成了。


    “任大人急什么?”沈彻眼眸微暗,指背轻推开茶盏,“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殿下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方才笑得欢快的任诏清一下子变得素静了,用手尴尬地挡了挡鼻子。靖安王从来不喜欢与人虚长问暖,扯这些没用的客套话,这么说,并不是什么征兆。


    谈话间,一个曼妙的身影闯入众人的眼眸。才闻着香味,沈彻不由地皱了皱眉,任嫣儿身着桃粉色齐胸诃子裙,缓缓走了进来,笑容可掬,“嫣儿见过殿下。”


    连臣女的自称都改了去,听得好像越发亲切了些。任氏心知肚明,却佯装糊涂,在一旁点了点头。


    沈彻正愁该用什么借口去见她,毕竟自己怎么开口,恐怕都会被有心之人说成关怀,更何况是在任府,借题发挥更是易事。


    任嫣儿来了,许久不抬头的沈彻突然抬起头来,看得姜元初心一跳,跟着紧了紧眉头。


    “嗯。”他不温不淡地开口,以示回应。


    “多谢殿下昨日送嫣儿回府。”任嫣儿没有细说,只是娇羞地红了脸。


    任氏见状心中大喜,推了一把任诏清,在耳旁细语一句。任诏清忙拱手道,“老臣去给殿下沏壶新茶。”


    说罢,挥挥手,将屋里所有人悉数屏退。又看了看,沈彻身旁站着的,一左一右的祁风和姜元初。


    任氏认得祁风,自然不敢有意支开,给女子留足与殿下独处的机会,目光自然就落在了姜元初的身上。


    “殿下,不知这位姑娘是?”


    这也是任嫣儿最好奇,最想知道的事。


    “她不爱说话,任夫人若有什么想问,我替她回答。”沈彻知道这一家人个个怀揣了什么的心思,偏偏不挑明了说,叫她们心急火燎。


    “也没什么,”任氏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但仍旧笑道,“既是殿下带来的人,那也便是蔽府的贵客,理应好好招待才是。这位姑娘初来乍到,臣妇想带她去园里逛一逛。”


    靖安王府比任府阔气上百倍,也不见得她有什么兴趣。沈彻心中讪笑,到底想献殷勤,还是藏了小心思,他一下子就悟了,微微侧身看了看姜元初。


    前头沈彻才提过自己不爱讲话,她立马现学现用,不说话,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之色。她也不傻,知道沈彻从来不带女子同行,那成日在朝堂上摸盘滚打的任尚书怎么可能不知道?若真跟了去,恐怕又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还是留在他眼皮子底下比较安全。


    “任夫人有心了,她怕生,也习惯了跟着我。”


    姜元初:“……”


    任氏圆了圆眼睛,同样什么无语,但该有的礼数还是少不了,而后轻轻地退了下去。


    沈彻能来,任嫣儿开心地不得了,也顾不上屋子另外两人,紧步上前,“殿下是特意来看嫣儿的吗?许是这些日子太累了,嫣儿一时失态,让殿下见笑了。若不是昨日有殿下在……”


    还是不在的好,沈彻想。突然有些困惑,昨夜应当是沈砚送她回来的吧?怎地没交代清楚,竟叫她误会成了自己。


    他也不说破,语气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打断她,“任姑娘,借一步说话。”


    “殿下客气了,你我将来是一家人,何来借字之说?”


    “任姑娘不介意,我自然也无它话。但我以为,任姑娘还是想清楚了再回答。”


    话说得任嫣儿双颊一燥,觉得这应当是句警醒,也敢再执意了,点点头,“嫣儿听殿下的。”


    沈彻起身,走出了屋子,祁风也跟了出去。姜元初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两之间的话,祁风听得,自己却未必能听得。


    刚想着,原本走出几步的任嫣儿又折返了回来,充满敌意的眼光上下打量了姜元初一眼,“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一直跟着殿下,殿下马上要和我成亲了,你若是个知羞的,就知道该怎么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