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他最不喜欢哭哭闹闹的女人, 从前那些贵女知道他尚未婚配,一个个都仰长了脖子,急不可耐,在放出自己心有所属的消息后, 这群人就如同疯了般, 一哭二闹三上吊, 好不聒噪。


    能有什么, 不过是一副画罢了, 不让看就不让看, 她也不稀罕, 这么凶做什么?


    她突然就没了兴趣,有些闹脾气般将画给了回去, 抿着嘴一言不发。


    这样的举动,一下子就吃定了沈彻, 大概是料到她不会打开,接到画的瞬间, 又递了出去。


    月牙不知道这二人玩得是什么把戏,一把将画拽了过来, 扯开绑绳, 只听得哗啦一声, 画卷被打了开来,画上所描,尽收眼底。


    是个姑娘,面容清秀, 一袭红色骑马装, 手装缰绳, 脚踩鹿皮小靴, 英姿飒爽地坐在马背上回望,姜元初看得清楚,也明白了月牙说的,沈彻在画自己。


    画中女子容貌与自己并无二致,只是眉宇间多了些英气,形似神不似。


    沈彻的脸色有些难看,祁风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把画轴抢了回来,手忙脚乱地收拾。


    “姐姐,上头是姐姐。”月牙抓着她的手,晃了晃,眼里充满了好奇。


    “是,”见沈彻沉默不语,她只能尴尬地笑笑,回应月牙,“是姐姐。”


    虽然不曾看得太久,可画上的落款,她瞧得十分清楚。


    昌隆九年。


    那是三年前,可三年前她根本就不在这儿,他沈彻不可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显而易见,画中女子根本不是自己。


    祁风将画轴收拾妥当,原想着自己放回书房,但看到始作俑者的月牙,不敢再心慈手软了,大手大拎,半哄半骗将人提了出去。


    庭院内终于清净了下来。


    “你不问问,这上头画的是谁?”他唤住她即将离去的身影,面无表情,实则心乱如麻。


    躲不掉,还是需要去面对,虽然她心中已经有了定数,但沈彻这么问,也只能回过身来,装作浑身轻松不在意的模样,“奴是殿下的主子,殿下若想说,奴必洗耳恭听,若殿下不说,奴自然也不会问。”


    能活下来就已经不易,比起那些死去的奴隶,她已经幸运了。靖安王对自己好,也要懂得知足。靖安王喜欢谁,心里惦念着谁,这些跟自己通通没有关系,她更没有一个理所当然的身份去争风吃醋。


    瞬间,姜元初的面容在他的眼里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人,那个人同样是淡漠的神情,告诉他,让他死心。


    “你故意的是不是?就是想我这样?让我难受,对不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你这样对我?!”他发了疯般,握住姜元初的肩膀,仿佛要将骨头通通捏碎了,方才解气。


    她挣脱不开,更不明白自己的话到底又犯了忌讳,只是跪下身躯,抬头泪眼婆娑,极力答话,“殿下,奴想知道的,想知道殿下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终于,肩膀上的力道被缓缓松开,沈彻喉咙一甜,热流翻涌,狼狈地转过身去。


    姜元初被吓得魂不附体,怔怔地呆望了许久,娇小的身子骨打着寒战。


    “姑娘,你怎么了?”怀绿来迟了些,瞧见这幕,赶忙将从地上扶起,才发现她双手冰得厉害,身子却像个火炉。


    “没事……”她安慰自己道。


    伺候人嘛,还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她早应该习惯的,怎可矫情?


    “姑娘,咱们先回屋子吧……”怀绿并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事,但显然从姜元初苍白如纸的面色上不难看出,约莫又是受了不能言说的委屈。


    一回屋,同祁风撞了个正着。他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一来,怀绿便知道有事发生,懒气少言,并不看他,“祁将军贵客啊!”


    祁风:“……”


    “祁将军来这做什么?”


    祁风依旧没回答,但回头望了望,算是给了暗示。


    又是月牙?上一回她已经把姜元初害得够惨了,要不是是她,又怎么会让崔流萤这般记恨?都已经疯了,还要兴风作浪?


    怀绿看着倚靠在自己肩上,已然昏睡过去的姜元初,更是来气不少,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进屋,寻了小毯盖住,迫不及待地往月牙的房中奔去。


    月牙被祁风丢了回来,还意识不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嬷嬷瞧她衣裙脏了,便命人备了热水沐浴更衣。


    怀绿在窗子外头站了一会儿,想着从暗处偷偷观察,月牙到底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疯了?可是看了好久,月牙只是坐在浴盆中嬉戏玩水,并没有任何怪异的举动。


    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替姑娘出口恶气。


    她轻轻敲门,里头的嬷嬷听见声响,前来开门,笑吟吟道,“原来是怀绿姑娘!”


    “嬷嬷辛苦了,这里就交给我吧……”


    “姑娘有所不知,”嬷嬷低头侧耳道,“这可是个疯子,还是让老奴来伺候吧,仔细伤着了姑娘。”


    “无碍,我从前也不是没伺候过,比这更疯得都有!”她拉高了声音,后面半句分明是说给里头月牙听的。


    水声突然就静了下来,怀绿同嬷嬷面面相觑,刚想说什么,月牙那近乎诡异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那姑娘小心些,老身在外头等着,若有什么事知会一声。”嬷嬷知道拗不过她,少不得叮嘱了一声,方才离去。


    怀绿进屋反手就把门锁上了,看着浴桶里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就有种说不上的火气。像这样又疯又癫的废物,靖安王应该早就除掉了,反而还这样待她,图什么?


    遐想间,已经走到了月牙跟前,怀绿捧了捧花瓣在掌心,朝着水面轻轻挥了下去。月牙依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懵懂脸,笑了又笑。


    “姑娘心性纯良,你这点手段骗骗她倒还可以,但在我孟怀绿这里,未免也太拙劣了些。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把你所有事情都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姑娘,然后从这里滚出去,否则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扑腾着水花的手停了下来,月牙收起了笑容,两眼无辜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听不懂。”


    这三个字加上那茫茫然的做作神情,显些没把孟怀绿气疯,她有些失去理智,一把拽住月牙的长发,咬牙追问,“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我到底有没有推你?分明就是你自己摔倒的!”


    月牙吃痛,嗷嗷大哭了起来,薄肩一耸一耸的,哀求道,“姐姐,我什么都不知道,姐姐说没有,那一定是月牙记错了,姐姐放过我吧,我知道错了……”


    “既然知道错了,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为什么要冤枉我?”月牙没有丝毫的反抗,只是双手紧紧地护住头部,一时间,怀绿也有些犹豫。


    “姐姐,月牙什么都不知道,月牙疼……”她伸手指了指额头上的伤口,小声抽泣。


    “你!”怀绿不得不松了手,转眼看向旁边木匣子里的干净衣裳,突然有了想法,“好,姐姐原谅你了,是姐姐不好,姐姐不该凶你,姐姐去给你做好吃的,你穿了衣裳出来!”


    说罢,便将整个木匣子,连同脏衣裳通通抱了出去,关上了门。


    不是说疯子吗?那疯子应该是不知道女儿家是决不能衣不蔽体的。


    怀绿往柱子上一靠,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嬷嬷见她手中捧着遇见,赶忙殷勤上前,“姑娘,这些粗活老身来就好……”


    “我在这儿等等她。”


    试试她,没有衣服,敢不敢光着身子出来。


    嬷嬷不知道她的用意,但也没有往屋里去。只听得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月牙□□地站在二人的面前,呆呆地喊,“姐姐,我洗好了,好吃的呢?”


    “作孽啊!”嬷嬷惊呼一声,躲过眼去,手足无措地将外衫脱了下来,裹到了月牙身上。


    “别着凉了!”怀绿懒懒关切了一句,将衣裳递给了嬷嬷,拍了拍手就走。


    姜元初躺在床上,她从小身子就弱。被人贩子送来奴院的时候,用尽法子想逃,被木棍击打到了头部,平日里总隐隐作痛。进了奴院后一波三折,惊吓过度,今日又叫沈彻给吓到,一下子就病倒了。


    月牙仍旧疯疯癫癫,看她躺着一动不动,满脸通红,以为是故意闹自己,便拼命摇她身子,笑咯咯道,“姐姐,姐姐,快起来陪月牙玩。”


    怀绿一把揪住她,怒火中烧,脸上却勉强镇定,“姐姐不舒服,你最听话了,去把哥哥叫过来,姐姐要看大夫。”


    “哥哥,我找哥哥玩。”月牙听怀绿这么一说,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夜色沉沉中,不见了踪影。


    怀绿又叮嘱了嬷嬷几句,也跟着出来,没走几步就碰到了祁风,一惯的面无表情,“殿下不在。”


    “可是元初病得很厉害,”怀绿忧心忡忡,“或者,祁将军你能否帮我去请府医。”


    王府里从来没有让府医给奴隶看病的规矩,求见沈彻迫在眉睫。


    祁风再次拦住她的去路,“生死有命,何必执着?”


    “祁将军,我一直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怎能见死不救?太叫我失望了。”怀绿低低讪笑,试图绕过他,从旁边走。


    岂料,她刚走几步,突然间肩膀和腰身被同样宽厚的掌心握住,眨眼间,祁风已经将她整个人横抱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往花园内的假山走去。


    一直都是恭敬谦逊,铁面无私的性子,怀绿从来没想过他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的举动,抡拳就捶,惊呼道,“祁风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找殿下!”


    他健步如飞,怀绿只觉耳旁生风,直到一处较为偏僻的假山后头,才将她稳稳当当地放到了地上。


    “你疯了!”怀绿不愿意对着这冰块脸多说什么,救人才是正事,晚一会儿,可能姜元初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怀绿!”祁风突然开口,声音淡淡的,刚中带柔,叫人难以抗拒,“别去!”


    “为什么?”虽然不能理解,但祁风说得话,总是有缘由的。


    “今日月牙把画偷拿了出来,当着殿下的面,给姜姑娘瞧了,殿下很生气,你不要触他的眉头。”他是诚心规劝,也是不忍心看到怀绿平白无故受累,故而才出此下策,红着脸揣揣不安,“我一时心急,刚刚不是有意冒犯的,没弄疼你吧?”


    “什么画?”怀绿只听到了这句,眉头紧蹙,疑惑不解。


    “那跟你没关系。”祁风转过头去,避而不说。


    “是跟我没关系,”怀绿诚实回话,“可是跟姑娘有关。虽然我是殿下的人,可姑娘对我也很好,若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你更不应该袖手旁观才是。”


    “你别问了!”祁风有些后悔,原以为能让她置身事外,没料到因为自己的笨拙,又将她拉进了更深的泥潭中。


    “我一定要知道,”她语气坚决,“你不说,我就自己去问殿下。”


    祁风愣了愣,怀绿已走出几步,“你可听说苏文茵,当年废帝的准王妃?”


    怀绿停下脚步,回过身想了想,“略有耳闻,废帝被囚,她就失踪了。听说殿下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可这跟那副画有什么关系?”


    祁风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


    “画中人是苏文茵?”怀绿聪慧一下子又想到了,可再细想时脸色已然变得很不好看,“是因为姑娘和她长得很像?”


    没有比更合理的解释了。废帝的准王妃,靖安王的准嫂嫂,理应避嫌才是?没有任何理由,让他苦苦寻找,除非靖安王喜欢她。而姑娘出身卑微,靖安王却这般宠爱她。


    祁风没有开口,便是默认了。


    怀绿觉得心口有些闷,从前她只在话本子听过这种故事,彼时觉得新鲜有趣,男子一往情深,而今自己见到了,才觉得残忍。


    这姑娘来说,太不公平了。可天底之下,恐怕还有许多人在知晓的情况下,依旧会选择当这个替身,承靖安王所有的宠爱,艳煞旁人。


    说不定,她也是知道的?也是心甘情愿的?


    “那位王妃可有下落?”怀绿淡声道。


    若有朝一日,苏文茵回来,姑娘又该怎么办?靖安王呢?真的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娶自己的嫂嫂吗?比话本子里的还要荒唐离奇许多。


    “没有,三年了,殿下一直都在找她,”祁风顿了顿,“但这些都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凡事顺其自然就好。”


    “是吗?”怀绿抬起头来,看了眼满是星辰的夜空,“可殿下心里喜欢的不是另外一个人吗?”


    喜欢一个人,却对另一个人好,把另一个人当成替代。这种事她做不到,她的身心只能留给一个人。


    祁风也想说,其实她的担心太过多余下,沈彻那么喜欢她,只要听到一点风声,自然舍不得她死。只不过,他气在头上,姜元初眼前多少还是有些苦头要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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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7 章


    “是不是你们男人都一样?”怀绿垂手寻了石椅坐下, 看着星星在池子里晃啊晃,“身和心是可以分开的?”


    祁风不太明白怀绿说得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这话说的沈彻,忙道, “殿下心里至始至终从来都一个苏姑娘罢了, 殿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跟我说过的, 把姜姑娘留在身边, 是因为这姑娘委实可怜了些……”


    因为长得像苏文茵, 想要弥补些什么过错?所以才觉得可怜。


    怀绿没说话, 花园离姜元初的屋子不算太远,夜里灯火通明, 能清楚地看见里头的动静。明知是沈彻的软肋,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得去瞧瞧, 祁将军,你帮帮我, 去外头找个女大夫,只说是替我瞧病, 殿下不会怀疑的, ”怀绿忍不住拉住他袖子说好话, “祁将军,我刚刚误会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人命关天, 姑娘她身子弱, 耽搁不起的。”


    祁风很是无奈, 有些不忍, 但依旧毫不留情地拒绝,脚步前挪,将她困在臂弯里,气势逼人,“我说了,不准去。”


    “我答应孟伯父要好好照顾你的,这么多年,你踪迹全无,还好阴差阳错,又回到了这里,”祁风离得很近,她甚至能闻到身上淡淡的沉香,“殿下护着你,可你也不能再这么刁蛮任性。”


    “你能不能站直了说话?”他生得好看,不同沈彻的棱角分明,他五官温润,暗黄的烛光映衬下,越发显得柔和,声音亦是可近可亲。


    “不,万一你又骗我呢?”祁风不信她,这丫头狡猾地很,好言相商,不过是权宜之计。更多的是担心,毕竟沈彻发起火来,连他也自己也害怕。


    “祁风,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怀绿才知,已经忽悠不了他,索性放弃了抵抗,双手懒腰,气呼呼道,“上回我让你传个话,你没听我说完就走。要不是你,崔流萤也不至于摔了姑娘的镯子,那可是她阿娘留给她唯一的念想。这笔账,我还跟你清算呢?!”


    “那、要怎样清算?”他身子越发低了,几乎要贴上去,温热的气息润过她的脸庞,酥酥痒痒的。


    反正这辈子,是没办法清算了。


    “……”


    “这样,我给你赔罪行不行?”


    “怎么赔?你能把那镯子恢复得完好如初?”她还在生气,但显然语气温和了不少。


    镯子已经裂痕了。


    “这样,行不行?”他突然俯下身,轻咬住她的唇瓣,稍作停留,红着耳朵,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子,松开了手,“你不是总说,我像个木头人什么都不懂吗?”


    他懂的,不过觉得喜欢这种事,多说无益,动手方显实诚。


    “流氓!”她低骂了一声,抬手的瞬间却被祁风抓住,黑漆漆的眼眸里满是笑意,“头一回听你这么骂我,没想到还挺动听!”


    “祁风,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竟然同意了爹爹说的这门亲事。”


    “怎么瞎的?是不是我表里不一,让你惊喜了?”


    “你还说!”怀绿红了脸,只知道这人不爱说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话比头上的虱子还多。


    “祁风!”黑暗中,沈彻的声音突然从远处响了起来,一低头,怀里的正笑得洋洋得意,他很是无奈,伸手揪了揪她的秀鼻,“要让我知道你再一意孤行,我就折了你的腿!”


    “那你别走,现在就折!”她傲娇地回了一声,看着消失在黑夜中的身影,嘴里像灌了蜂蜜般。


    千年铁树终于开了花,少见呐!


    “去哪儿了?”沈彻看着他风尘仆仆,耳垂微红的模样,不由皱了皱了眉,“找个大夫。”


    “要女的。”


    “是。”祁风心头的石头瞬间落地,脚步轻快地出门而去。


    画卷一半在灰烬里,一半已经被浓酒浸透,味道刺鼻。昏黄烛火的那张面容,憔悴不堪,他的手抚过残卷,最后握拳打在了冰冷的地面上,骨节处鲜血淋漓。


    “还是不愿意回来吗?”


    “是不是,我去喜欢别人,你才会后悔?后悔一次次的错过?苏文茵,我和你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吞声痛哭,猛灌了几口烈酒下肚,站起身来往那间小屋子走去。


    比怀绿早了一步。她也没料到祁风竟然能猜透沈彻的心思,便收了脚,往月牙的房中去了。


    小身板如炭火般炙热滚烫,姜元初双目紧闭,神情痛苦,嘴里呓语不断,时不时抬手抓挠自己的心口,一阵干呕。


    “元初。”沈彻只以为她是小病小痛,看到眼前一幕颇为震惊,不等身旁嬷嬷动手,自个儿将袖子卷了起来,将帕子在凉水里过透,敷到她的额头上。


    姜元初一个翻身,帕子就掉了,反反复复根本就压不住。沈彻一言不发,面色平静,眼里却写满了焦虑和心疼。


    “殿下,还是让老奴老奴来照顾姑娘吧……”到底是个男子,比不得女子手巧心细,一旁的嬷嬷劝道,“姑娘病得重,万一将病气过给了殿下又该如何是好?”


    “不用,”沈彻握着帕子不肯放手,“出去。”


    “是。”嬷嬷也不敢坚持了,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秋风萧瑟,夜凉如水。寒意从窗子里钻了进来,沈彻端正了身子,挡住风口,一只手轻轻地扶住她额头上的帕子,神色凝重。


    忽然间,榻上的人又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一双手胡乱在空中乱抓,喉咙沙哑,迷迷糊糊喊着,“阿娘,元初想回家,爹爹不要元初了……”


    沈彻心口有些沉闷,努了努嘴,想说什么,又收了回去。


    “不要走……不要丢下元初一个人……”


    白皙瘦长的手紧搂住他的手腕,沈彻眼眸一暗,反手紧握了回去,榻上的动静才稍稍平息了些。


    刺痛钻心而来,一低头,姜元初的指甲已经在他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道血痕,而后狠狠地掐了进去。鲜血在手背缓缓流淌,像无数的细针扎进了骨肉里,疼痛难忍。除了时不时咬牙,沈彻的神情一往如初,连眉毛都没有皱过。


    如果这样能让她好受些,他也心甘情愿了。把她当成那个人,还有什么不值得自己赴汤蹈火的。


    祁风领了女大夫从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见此情形,不由一愣,轻唤一声,“殿下……”


    沈彻恍然回神,起身让道,茫茫然地站在旁边,看着大夫七手八脚地忙活。


    “殿下,你的手……”


    实在有些触目惊心,祁风将随身携带的伤药递了给他。


    “没事。”沈彻的目光片刻不离床榻,浑然不知伤口还在滴血。


    “怎么样了?”看着大夫闷声不吭,祁风忍不住问道。


    “殿下,祁将军,这姑娘身子太弱了,好在热度已经散去,没什么大碍。待民女开几味药,煎汤带水喝下去,请殿下放宽心。”


    “只是民女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就是。”沈彻眸子一转,洗耳恭听。


    “姑娘今日犯病,一来是因为身子虚,二来是担心受怕过度,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沈彻:“……”


    “殿下,我随大夫去取药。”氛围突然变得有些死寂,看着沈彻冷若冰霜的脸,祁风便知道他要吩咐些什么,一边引送大夫出门,自个儿也离开了屋子。


    屋子里又变得静悄悄的,大夫施了针,她睡得十分安稳,呼吸也变得顺畅不少,面容不再那样狰狞。


    漫长的叹息过后,沈彻在旁坐下,方才注意到自己那只被抓得鲜血淋漓的手,忍不住皱眉。


    这抓力,属猫的吧……


    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间,沈彻似乎听到有轻微的咳嗽声,睁眼一看,榻上空空如也,他转头,一个娇小瘦弱的身影正借着月光,往门口走去。


    “回来,”他道,神情不悦,“或者我过去。”


    她老老实实转过身,回到榻上,用小毯子护住自己,“殿下……”


    “要去哪?”他记得大夫的叮嘱,也觉先前画轴一事确实过分,语气瞬间温柔了许多。


    “殿下手上的伤,”她眨了眨眼,也不记得是不是自己抓的,看起来很严重,“我想去拿药。”


    “你病还没好,先躺下……”他伸手扒拉一下枕头,轻轻拍了拍。


    她战战兢兢地躺了下去,杏眸警惕地盯着沈彻,眼里似乎有些恐惧。


    “先前是我不好,让你受惊了,对不住,”怕自己再次吓到了她,他笑了笑,“以后不会了。”


    抓着小毯的手松了又紧,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对不住三个字,从高高在上的靖安王嘴里说出来,得多难能可贵啊!


    “殿下不要这么说,是我嘴巴太笨,惹殿下生气了。”尽管靖安王认错,但她仍不敢接话。


    “我是想起了一些事,那些事本就与你无关,我不敢迁怒于你,是我不好,”他声音温温柔柔,“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没,殿下我没事。”


    沈彻不信,“大夫说你身子很弱,得好生休息。你从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姜元初没敢提家中之事,支支吾吾道,“许是我从小不爱吃饭……”


    “殿下,药熬好了,”祁风在外头叩门,见沈彻微微颔首便径直走了进来,“殿下已经守了一夜,也该保重身子才是。”


    一夜?姜元初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喝药吧……”沈彻没搭话,试了试药温,轻舀一勺递了过来。


    “我贱命一条,不值得殿下这么为我。”她眼里隐隐有些局促不安,祁风说的话,她听得清楚。靖安王殿下衣不解带,在她的病榻前守了一夜,这应当是从未有过的吧,哪怕是画中的那个女子。


    “生命本就没什么低高贵贱之分,任何时候,你不要随意看轻你自己,”沈彻示意她抿下汤药,“相反,我觉得你和那些人都不一样,她们喜欢我是因为我的身份,喜欢的是位高权重的靖安王,能给她们带来无上的荣光。而你,我知道的,只想吃一口饱饭,想活下去。世上可以有许许多多的靖安王,但沈彻只有一个,我亦相信,他日我若成了无权无势的乡野村夫,你一样不会看低我,也愿意守着我……”


    她只是静静听着,并不说话。沈彻微微抬头,却见她眼里泪水斑驳,有些不知所措,“是、是不是我又说错什么了?”


    抹去泪水,她勉强支起一个笑容,“从前,我听说靖安王生性残暴,杀人如麻,可如今见得,却不是这样,殿下是个很好的人。”


    “坊间传闻罢了,小孩子才信,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也叫他们唬弄了去?”沈彻用指腹轻轻擦去她嘴角的药渍,目光柔软,“不过,我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人,父皇让我辅佐皇兄,可我不仅废了他的皇位还心狠手辣地将他囚禁起来,杀人如麻?有些人他就该死。但你要知道,无论做了什么,总会有人评判,凡事问心无愧就好,何必在乎生前身后名?”


    于皇上他是最好的一把刀,可在天下万民的眼里,他靖安王沈彻是最该下地狱的千古罪人。


    生在帝王家,哪里由得了自己?


    “喝了药,就好好睡一会,想吃什么,我让膳房准备。”他扶着她重新躺好,悉心地按了按被角,看得姜元初一愣一愣的,乖乖地闭眼,等沈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敢睁开眼,深吸一口气。


    第 28 章


    天已破晓, 云彩漫天,秋风卷起一阵凉意,沈彻刚一出门,就看到静守在外头的祁风。


    “下回, 还是男大夫吧……”


    女人话多, 他不喜欢的, 再者刚刚那番话, 倒叫他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 很对不起这个小奴隶。


    他这样的身份, 不必屈尊降贵, 讨好谁的。


    祁风点点头,已然会意, “是,殿下。”


    “有话要说?”沈彻见他不走, 便知有事,但应该不急, 否则自己在里头的时候,就应该冲进来了。


    “殿下, 庄德的弟弟庄仁, 连夜从青州赶来了, 如今人在王府,殿下见还是不见?”这事祁风难以定夺,只能暂且稳住他,前来过问沈彻的意思。


    “庄德跟了我多年, 纵然有什么过错, 到底人也没了, 他的家人理应厚待几分。”沈彻曾听庄德提起过这个弟弟, 不太争气,有几个闲钱就出去寻赌,赢了花天酒地,输了就回家打骂妻儿。


    “殿下,卑职已经从库里支了三十两黄金与他,只是这人依旧不依不饶,说是钱财多少暂且不论,非要见你。”祁风有些为难,深知此事恐怕不是区区几两碎银,就可以打发了的。


    视财如命的人,怎会对钱财不感兴趣?沈彻大概也猜到一二,该来的始终会来,躲也不是办法。


    庄德的尸首被送回青州,见兄长死状惨烈,顿时悲痛万分,闹着要找靖安王说个理,但看到沉甸甸的银两时,微微有些动摇了。


    他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心中的悲伤散了一半。嗜赌成性,哪里会改?兄长尸骨未寒,就迫不及待钻入赌坊,连同丧葬费也赔了进去。又不敢回去,便寻了几个人壮胆,连夜赶来京都见沈彻。


    庄仁知道靖安王不好惹,来这不过想碰碰运气,岂料祁风没多说一句,便给了三十两,几个人心满意足,本想连夜离开,谁知庄仁却另有打算。


    若说哥哥不是意外身亡,那沈彻给钱又怎会这般痛快?后悔不曾多要些,有这样的把柄在,似乎可以吃一辈子。


    他不曾见过,只是凭借坊间传闻猜想着靖安王该是个面目狰狞的丑人,但当看到五官清秀俊朗的沈彻时,微微一愣,以为只是随意寻来打发自己的人,直到沈彻开口。


    “曾听庄德提起,你就是他弟弟。”沈彻上下打量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气势压人。


    “草民庄仁拜见殿下,今日得见殿下天颜,实乃草民三生有幸。”庄仁慌了心神,强装镇定,“草民今日前来,是想问问兄长,他……”


    庄仁额头冒汗,哪料到靖安王竟比那坊间传闻的还要阴鸷狠戾,只是静坐着,不发一话,便叫人浑身哆嗦。


    早知这样,就不来了。


    “想问什么?”沈彻端起案上的茶杯轻呷了一口,语气平淡。


    “兄长他向来身强力壮,武功也不弱,草民想知道兄长离世那日,发、发生了什么?”庄仁脖子里爬上一阵冷意,但一想到那下半辈子触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兄长走得突然,草民是他的亲弟弟,一时沉痛,草民若有冒犯,还望殿下宽恕……”


    热气腾腾的茶香从杯子里涌了出来,沈彻眉眼微动,“你已经见过尸首,何须再问?”


    “兄长生性乐观,家中更有二老需要奉养,是决不会做错自戕之事,是不是兄长做错了什么?以死谢罪?”庄仁再愚蠢,也不敢提杀害二字,万般隐晦。


    从来就没听过,自戕之人,是用刀捅向自己额头的。


    “那依你的意思,”沈彻垂了手,茶杯拍在案几上,震起一声闷响,“人是我杀的?”


    庄仁身子一抖,哆嗦道,“草民不敢,兄长辛劳了一辈子,草民只想还他一个公道,也好瞑目。”


    “兄长是死在靖安王府的。”


    “你们庄家这些年,没少打着王府的名义在外头招摇滋事。”


    庄仁只是跪低着头,不敢接话。沈彻从祁风手里接过厚厚一摞纸页,“若有朝一日,成了呈堂证供,你们庄家有几人能置身事外?”


    “需要一字一句念给你听吗?”白花花的纸页重拍在庄仁头上,沈彻笔直端坐,衣衫齐整,一尘不染。


    事到如今,庄仁也知道既然已经撕开脸,那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理不直气也壮,“无论如何,兄长含冤而死,一命换一命,殿下怎能包庇凶手?国有国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是皇亲贵胄,那也不能例外。”


    向来不成器的庄仁能如此畅快淋漓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沈彻不由地看了祁风一眼,见对方递了眼色,不急不躁道,“是我杀得又如何?你又能奈我如何?!”


    庄仁气得发抖,涨红了脸,磕磕巴巴,“草民要去告官。”


    “我给你指条明路,京都衙门冯现是个正直不阿的清官,他一定会为你兄长的死,主持公道。且瞧瞧,他日究竟是我先下大狱,还是你的人头先落地?”


    沈彻面不改色,庄仁却宛如惊弓之鸟,退了几步,抢赃叫屈,“刑不上大夫,草民只想让兄长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息罢了。”


    沈彻伸手揉了揉隐痛的眉心,没耐心再听下去,摆摆手。祁风招呼了府卫上前将庄仁架了出去。


    在沈彻这里没有讨到任何便宜,庄仁心中记恨,回头看了眼祁风,更是火冒三丈,袖子一挥,高声道,“走,去衙门。”


    他确实是要告状的,来王府之前就有人偷偷告诉他,只要他亲自将此事承报给衙门,结果不论,就能拿到一百两赏银。


    祁风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到院子,却发现沈彻正若无其事般饮茶。


    若是以往,庄仁这事,根本掀不起风浪,衙门那头自会有人替靖安王收拾这样的烂摊子。朝中的人都知道,国不可一日无沈彻。


    可如今,辅政王这个身份,却越来越空闲了,案牍上呈送上来的奏折也越来越少。从前,祁风以为,是当今圣上体恤这个皇叔,可今日庄仁一闹,此事似乎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寻常百姓,大多不敢与官斗,遇见什么事,自认倒霉。但像庄仁这样横冲直撞,毫无忌讳的,实属罕见,若说背后无人从中作梗,为他撑腰,料他那鼠胆,也不敢与沈彻当面对峙。


    刚要把心中所想说出口,沈彻却先开了口,目光呆望向庭院内的枯枝,若有所思,“过了这个冬,阿叙就二十了吧……”


    “是,皇上也快到弱冠之年了。”祁风似乎猜到沈彻心中多想,便也不再多提半个字,只是认真回他。


    养在掌心的稚虎,终于长大了。可好像那些教诲,他并未放在心上,终究太过心急了些……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皇兄将他托付给我的时候,才那么高,”沈彻用手在胸口比了比,兀自笑笑,“也不爱说话,总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呆着。我其实比他也大不多少,父皇很宠爱这个小皇孙,为此我还偷偷哭了好几回。祁风,你说冠岁那日我送他什么好?”


    祁风空咽一口气,“殿下虽是皇叔,却也是同皇上一块长大的,殿下喜欢的,皇上也一定会称心如意。”


    沈彻想了想,他好像什么都不缺,摇摇头,“阿叙长大了,若是再和从前一样,拿块糖去哄他,我成什么了?”


    祁风明此话的深意,点点头,“那殿下可有什么打算?”


    “我倒是想撒手做个闲王,可我不放心。阿叙在我眼里,终究还是个孩子,我亦不能辜负父皇的遗愿。”


    想到这些,将来或许会发生的反目成仇,兵戎相见沈彻就觉得头疼,他不是个胆小的人,但也害怕一语成谶,更愿是自己多虑了。


    “殿下守了一夜,恐伤身体,不妨先下榻歇息,若姜姑娘有什么需要,卑职立马通传。”祁风看出他的心事重重,冒着挨批的风险,诚心劝道。


    沈彻知道他是在关心自己,便也不再执拗,拍了拍其肩膀,转身进屋。


    姜元初躺了两日,身子恢复得不错,除了后脑处偶尔有刺痛,再无别的不适。食案上多了些琳琅满目,色香俱全的吃食,沈彻依旧像从未出现过那样,对她不闻不问。


    才捂热的心,又凉了一截。他不过随口说说,自己却当了真。


    “姑娘,再不想吃也总得动动筷子吧,”怀绿担心她才好转的身子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耐心劝道,“多少也是殿下的一番心意,殿下日理万机,却也还记得这些琐事,那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她最是听劝的,也不想怀绿因为自己发愁,起筷夹了细藕缓送入口,细嚼慢咽几下。剧烈的咳嗽响起,她双眸含泪,小脸涨得通红,脖子上也青筋爆起,忙抓起旁边的茶水一饮而尽,对着眼前丰盛的菜肴,望而生畏。


    太辣了……


    姑苏人喜甜不喜辣,这样的辣度她实在挡不住。


    “怎么了?”怀绿忙替她顺了顺背,也吃了一些,顿时整个喉咙火烧火燎,辣得厉害,“好辣!我记得殿下不爱吃辣的……”


    说完登时又后悔了,沈彻是不爱吃辣,可那位苏姑娘是抚州人士,无辣不欢,怀绿脸色一白,忙改口道,“许是我记错了,我也不曾伺候过殿下的饮食,更没有在意过。姑娘吃不惯辣的,我叫人撤了,换酸甜口的。”


    虽然脸上带笑,但怀绿心里已经把沈彻骂了个狗血喷头,她才初愈,怎能叫她吃这些?哪怕会吃辣,病中饮汤药,也该忌口,到底是不够上心,又太对那苏姑娘太上心。


    “别,我喜欢吃的,”她心中大概也猜到了一二,拦住怀绿撤碟子的手,强颜欢笑道,“刚刚是我不小心呛到了,我喜欢吃辣,喜欢的。”


    说着,迫不及待地捧起碗,猛塞了几口,狼吞虎咽,呛着泪点头,“好吃的,怀绿,你别跟我抢,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


    “姑娘,你……”怀绿心疼地看她,却也不知该说什么?难道活成了苏文茵的模样,沈彻就会多看一眼?


    大概不会。


    祁风说过的,沈彻的心里,至始至终只有苏姑娘,旁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东施效颦,自献其丑罢了。不会自责内疚,更不会因此心动。


    姑娘终究是错付了。


    第 29 章


    沈彻终于还是来了, 在姜元初刚要下榻的清晨,就像一道光,拨开层层阴霾,伟岸挺拔的身影, 可以将所有的风雨挡住, 留给她温暖的怀抱。


    “殿下?”她微微吃惊, 心中欢喜。


    还以为不来了呢?


    “是我不好, 我说过会来看你的, 只是近日公务繁杂, 一时脱不开身, 忘了这事,”他的声音像春风化雨, 滋润着干涸的心田,“你不会怨我吧……”


    她摇摇头, 声音娇柔如云雀,“不会的, ”


    是不敢,还是不会, 她一时也分不清楚。只知道, 沈彻问什么, 自己理应顺着他想听到的说。


    “等忙完这阵子,我就在这多陪陪你,我记得你是姑苏人氏,应该不曾到过京都, 我带你去转转, 姑苏有的, 京都一样也有, 并不差。”


    姜元初听着他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自己的身子窝在他宽阔的臂弯里,倒像磐石一般,发直僵硬。


    这些,应当是属于那位画中女子的吧,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同沈彻有很渊源,二人之间又曾发生过什么。


    想着想着,她就出了神,全然没听到沈彻在同自己问话。


    “在想什么?”他目光凌厉,抓住她眼里的不安和迷茫。


    “我、没在想什么。”她甚至不敢多说一句,又低下头去。


    祁风从外头进来,只当视而不见,“宫里派人来传了话,要殿下即刻进宫面圣。”


    “所为何事?”沈彻最厌烦的就是进宫。通常,没什么紧要的,哪怕是皇上通传,他只说身体抱恙,并不搭理。久而久之,就传了碎语,说他靖安王目中无人,居功自傲,连当今圣上也不放在眼里。


    “卑职不知,来人只说,殿下务必要去,否则皇上亲自来请。”祁风是按着原话传的,来的公公口风极紧,连一丁点的喜怒也难以分辨。


    “等我回来。”他温声一句,速速起身,衣袂在空中纷飞。


    王府的车驾已经备下,沈彻弓腰钻进了车厢中坐定,思忖片刻,掀了帘子,吩咐道,“让她跟我一同进宫。”


    姜元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祁风一再催促,她才知道是真的。她不曾到过皇宫,以前阿娘在的时候,说是长大了想去看看。


    那时天真的以为,皇宫内院闲杂人等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到了王府才知晓,别说皇宫,区区的一个王府,也不是她这样的平民百姓可以随意出入的。


    王府规矩太多,皇宫应该更多吧……她有些忐忑不安,求救般看向沈彻,想找个机会,让他放自己下去。可一连几次,沈彻那紧锁的眉头,都让她知难而退,再有机会时,宫门已经在脚下了。


    来不及多看,便有内侍太监抬来了轿撵,接二人下了马车,风尘仆仆地往御书房的方向赶去。


    宫里人多,太监宫女数不胜数,而靖安王又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无人不认得他。原以为这路上会至少会遇上一两个异样的目光,可惜都没有。直到轿撵停下,也无事发生。宫女太监们视若无睹,只是对着靖安王行礼,这也是她所希望的。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掌事太监弓腰将沈彻引进殿内,而她则安安静静地在门口候着,不敢随意四处张望,只听得檐下铜铃叮当作响,秋风萧萧,铺落满地金黄。


    一进殿,便看到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杂乱无章,东倒西歪地落了一地。沈彻躬身将脚边的折子翻叠齐整,搁回到案牍上,漫不经心地开口,“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沈叙从臂弯里抬头,半梦半醒间看了看,突然就清醒了,激动万分,一把拽住沈彻的袖子,如获救星般喜不自禁,“皇叔,你终于肯来了。上回你进宫,还是皇祖母寿辰,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走,也没同我说上一言半句的。”


    沈彻有些无奈,强行将袖子从他手里拽了回来,掂了掂面前乱七八糟的折子,“你不说,我现在就走。”


    “皇叔,你总这样,没事就不能来这走动走动吗?我们可是一块长大的,那些老家伙混说,什么避不避嫌,若连皇叔都不可信,那些天底下,再没能信得过的人了。”


    “别油嘴滑舌,”沈彻意简言赅道,“到底什么事?”


    “是有事,但事小,也算不得有事,”沈叙最喜欢看的,就是沈彻拿自己毫无办法的神情,少不得又贫嘴道,“新得一对雀儿,皇叔陪我玩玩。”


    整个人又赖了上来,沈彻再次无情地将他推开,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此时无声胜有声,嗅到了一丝火气的沈叙忙乖乖低下头去,在地上寻找了起来,嘴里不由嘀咕,“奇怪,刚刚还在这里的?怎么找不到了。”


    在横七竖八的折子中,沈彻一眼就瞧见其中墨迹未干的一封,举到沈叙面前,冷声道,“找这个?”


    沈叙拍拍额头,笑道,“皇叔好眼力,这折子是刑部张孟和呈上来的,侄儿看过了,但想了想,还得由皇叔过目。”


    折子被打开瞧了一眼,沈彻不得不钦佩庄仁的狗胆,状告衙门这事,当真还去了。


    “阿叙长大了,有些事自行决断便好,无须过问皇叔的意思。”沈彻懒待多看一眼,将折子丢回到了他身上。


    “皇叔,庄德这人侄儿略有印象,忠厚老实,虽常犯糊涂事,但心不坏。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弟弟,实在是可叹。他兄长在世时,皇叔并不曾苛责于他,他可是戴罪之身,皇叔如此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归根究底,人死在我府上,他想替兄长讨个公道亦是情理之中。”


    沈叙一呆,“皇叔,会不会是有人指使他这么做的?”


    “什么指不指使?人确是我杀的,按照我朝律法,该当问罪便问罪,你不该心有旁骛。”


    状告衙门一事,沈彻丝毫就不在乎。若较真起来,庄德不过是个奴仆,奴仆犯了错,主子失手打死,未可厚非。但庄仁所牵扯之事,桩桩件件,坐跨天牢也不为过。


    但显然,那一摞悉心收整来证词,被有心之人拦了下来。


    “皇叔,道理我都懂,若今日换作旁人,侄儿定斩不饶。可这事,侄儿看得清楚,是他恩将仇报,恶人先告状,这样的荒唐事,侄儿实在忍不了。还有张孟和,他那对眼珠子就应该摘了喂鱼!”


    沈叙骂得畅快,一旁的沈彻不为所动,待他说完,冷不丁补上一句,“凡事只求证据,你若刻意偏袒于我,又如何给天下万民做表率?”


    “侄儿不管,若侄儿连这点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还当什么皇帝?还不如莽夫呢!”沈叙说着,一拳狠砸在折子上,暗骂自己的无能为力。


    “阿叙,我从前说的话,你又忘了,做人当秉直公正,无私无畏,若案子有疑便去彻查……”


    “皇叔,侄儿记得,又怎敢忘,可皇叔也曾说过,做人也当嫉恶如仇,惩恶扬善,侄儿是君主,更不能助纣为虐,让这个以怨报德的风气在京都蔓延。到时候百姓争先效仿,岂不是又多了重冤假错案……”


    “你说的,和我说的,那是一回事吗?本末倒置。”沈彻不得不承认有被气到,自己是看着沈叙长大的,沈叙身后是整个江山,他的压力只会比自己更大。君子一言一行须得三思,更何况是君主呢?


    他有些担心。


    “好好好,查,侄儿查就是了,”沈叙撒娇般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拟作孩童般,“皇叔你别生气,侄儿知错了……”


    哪里能不生气,简直快要被气死了。沈彻突然觉得,自己不常进宫是对的,按照这样的法子,估摸要折寿许多年。


    沈彻不理他,他越发来劲,整个人往沈彻身上叠,撞了又撞。


    “你若再不撒手,我就去请裴太傅,让他亲自言传身教。”


    裴植乃三朝太傅,教导过许多皇子,亦是沈彻的恩师。他规矩极重,甚至有些吹毛求疵,也因为鞠躬尽瘁,呕心沥血,颇受先帝敬重。皇子们若有偷懒怠学的,裴植从来都是严厉苛责,并不会因其身份悬殊,而偏袒谁。


    裴植年纪大了,但耳聪目明,打起学生来,丝毫不手软,沈叙对他又敬又怕,听沈彻这么说,也不敢折腾了,乖站一旁,垂丧着脑袋。


    “皇上,此等小事往后自个儿定夺就好……”


    沈彻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个皇侄为了自己左右为难,哪怕他也许早就变了。


    “不妥,”话没说话,就被夺了过去,“皇后以后还是唤侄儿阿叙的好,听着亲切。”


    “你……”沈彻只觉热血浇头,好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正在这时,内侍太监乔越知从外头走了进来,见此番情形,亦习以为常,恭敬道,“皇上,殿下,太后娘娘懿旨,让二位移驾慈宁宫。”


    “母后怎知我在此?”沈彻微微有些惊愕,但当看到沈叙的神情时,已然明了,不再多说什么,气得甩袖离开了内殿,跟着乔公公前往慈宁宫。


    姜元初一直低着头,沈彻又气在头上,全然就把她给遗忘了。她穿着杏色衣裙,与宫女并不相同,沈叙走在沈彻后边,偶然间瞧见了这抹突兀的颜色,往回折返几步,质问道,“哪个宫里的?”


    第 30 章


    没等到沈彻, 却等来了沈叙,姜元初听着声音陌生,并不敢抬头,只瞧着一袭明黄色的龙袍落到自己脚跟前。


    她连忙跪倒在地, 磕拜道, “民女姜元初叩见皇上。”


    声音清甜, 如鸣珮玉。


    沈叙见她衣着并不是宫中之人, 一时好奇谁竟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将带进宫来, 正声道, “抬起头来。”


    姜元初不敢怠慢, 赶忙抬起头来。眼前的少年,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 一袭明黄色织锦长袍,上绣五爪金龙, 直冲九霄。约莫十八九岁,稚气未脱, 但眉宇间赫然已有君主清冷和威严。


    沈叙只以为是寻常不过的面孔,待她抬起头, 瞬间惊愣, 不由地睁大了眼, 好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


    她又重新低下头去,不安道,“民女死罪,冲撞了圣驾, 还望皇上责罚。”


    太像了, 除了这副小心翼翼, 如履薄冰的拘谨模样, 哪里都像。


    沈叙这才回过神来,深叹一口气,“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回皇上的话,民女今日是头一回得见天颜。”她心中预感,当今圣上,约莫也是见过那位容貌相仿的女子,并且听语气,相当熟识。


    “是朕看花眼了!”沈叙微微颔首,也是,自从废帝被囚,苏文茵就一直下落不明,若当真是她,自己又怎会听不到一点风声,而眼前的女子气质谈吐同她截然不同,一个仪静体闲,一个不拘小节,又怎会是一人?


    他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似乎有些不死心,“不过,姑娘的容貌同朕认识的故人一般无二。”


    “民女斗胆,敢问皇上,故人是谁?”问完此话,她突然就后悔了,知道那个人是谁又如何?必定是哪家高门贵女,自己这样的身份,拿什么与其争高低,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她就不该有这样的二心,能得靖安王的垂怜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怎敢有别的妄想。


    沈叙本要说什么,方才走在前头的沈彻如同幽冥般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阿叙,方才忘了告诉你,是我带她来这里的。”


    “侄儿可从未见皇叔带哪位姑娘进宫呢!”沈叙尴尬地笑笑又道,“想必这位姑娘定有过人之处。”


    姜元初一脸绯红,沈彻却只淡淡看了一眼,便伸手揽过沈叙的肩膀,往前头走去。


    走出一段路,沈叙突然停了下来,脸上没了笑容,淡声道,“皇叔,你还是忘不了,对不对,她究竟是谁?这样做,对她公平吗?”


    “你若心里有我这个皇叔,那此事就不要过问,至于我做什么,该怎么做,又与旁人何干?”


    “侄儿只是不想看到皇叔因前程旧事伤心难过,没别的意思,”沈叙看到姜元初的瞬间,便知道自己这个皇叔执念太深,说再多也是徒劳无功,索性弃了这念头,“无论如何,侄儿都希望皇叔能够开开心心的……”


    “走吧,别叫皇祖母久等。”沈彻并未接这话,又回头看了远处的姜元初一眼,示意她紧跟上前。


    是要跟着一同去见太后娘娘吗?姜元初猜不透沈彻心中所想,只是恭敬从命。


    待到宫门前,沈彻突然停了下来,招呼沈叙先行进殿,又寻了个正值当差的宫女。宫里人没有几个不认得靖安王的,巴巴地能盼望着跟他说上几句话。


    只是一年到头,也见不得几次,且沈彻最怕麻烦,有时连甚至祁风也不带,来了就走,总是步履匆匆,能说上话的机会就更少了。


    如今有事差遣定然有求必应,那位被有幸点到的宫女,高兴地踮脚跑上前,偷偷看了一眼沈彻,涨红了脸,羞涩道,“奴婢采乐拜见殿下。”


    “领这位姑娘下去洗把脸,回来见我。”


    采乐以为是得了什么贴事伺候的好差事,听沈彻这么说又看到其身后站了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登时心里凉了一截,脸也跟着绿了,也不敢推辞,如同哑巴吃了黄连般低声道,“是,奴婢遵命。”


    人生地不熟,她多少有些害怕,也知道宫中有诸多的繁文缛节,若一不小心冲撞了宫里的贵人,又该如何是好?她不愿意去,想着同沈彻说上一两句,岂料对方已经走远,根本没什么机会。


    她想着,该如何称呼才不算失礼,毕竟若是以沈彻身边人的身份,倒也不用纠结很久。只因自己身份确实尴尬了些,一时难以开口,那宫女便起先行了礼,“奴婢薛采乐见过姑娘。”


    “如此,便有劳姑娘了!”她微微颔首,不卑不吭。


    采乐又上下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中兀自盘算,衣着打扮倒是贵气不凡,但唯唯诺诺的模样,并不像是哪家的贵女,倒像是哪个窑子的出来的。


    姜元初静静地跟走在后头,离沈彻越远就越不安。这些天的陪伴,他似乎成了自己身边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诺大的慈宁宫,宫殿错落,连梁九曲十八弯,她记不住路的。


    慈宁宫的主殿两侧都有供宫人梳洗换衣的屋子,偏偏薛采乐舍近求远,领她去的地方离主殿还有一段路,走了好久才到。


    姜元初乖乖在铜镜前坐定,眼前满满当当摆了许多女子所用的胭脂红粉,珠釵步摇等物,每一件都贵气非凡,只是比起沈彻送的,做工拙劣,好像还差得太远了。


    这儿是慈宁宫掌事女官的住处,领来这里自然有别的用意。看着她恍然呆愣的模样,薛采乐心中不由讥笑,果然不是世家贵女,瞧这见过世面的样子。


    “姑娘有所不知,这是妙云姑姑的住处,姑娘既是殿下身边的人,想必定瞧过不少的珍贵的首饰,怎地如此神情?”


    姜元初怎会听不懂她是在挖苦自己,可她不想惹麻烦,于是只当听不懂,不理会不计较,语气平淡,笑容清甜,“确实见过,只是我素里并不喜穿戴这些,也分不清哪个美丑贵重,但慈宁宫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外头见不着的。”


    “姑娘好眼光,不过这些倒也算不上珍贵,仅仅是妙云姑姑一丁点的首饰,不多。”薛采乐心中畅快,眉飞色舞,忍不住吹嘘起来,“姑娘在殿下身边掌管何等差事,姑娘别误会,奴婢好奇只是问问,若是不便,不用回答的。”


    一句话就把姜元初给噎到了,什么身份?恐怕连一只笼中雀都不算,笼中雀尚有主人逗乐,但自己又算什么?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答话,又恐随便扯个幌子,叫沈彻知晓,又触了眉头,只好笑了笑。


    薛采乐瞧她没有回答,便知同自己心中猜测的并无一二,瞬间变了脸孔。若她当真在靖安王府里头有份体面的差事,又怎么如此遮遮掩掩?估摸着,就是个不上道的暖脚丫鬟。


    突然间,姜元初只觉头疼一阵生疼,她忍不住低哼一声,却见薛采乐握着木梳的手停在半空,上头还零碎带了几簇发丝,哂笑道,“奴婢一时手抖,姑娘没事吧……”


    活生生被扯下几根发丝,谁能不疼,她却只能忍气往肚子里吞,轻道一句,“没事。”


    没有一丝怒火,如此温和的性子,并不多见。薛采乐以为她是个好欺侮的,不由胆大起来,放下木梳,拿起一小罐唇蜜,“姑娘,你唇红落了,奴婢给你补补。”


    “我……”她刚想说自己来,但薛采乐全然不理会她,直接上了手。她想躲,可不知怎地,瓷罐突然从薛采乐的手中滑落,绯红色的唇蜜染了她一身。


    “哎呀!姑娘真对不住,奴婢没拿稳,不是有意的,奴婢这就给姑娘擦拭干净。”薛采乐故作惊呼,寻了帕子上手。那唇蜜经帕子一抹,就是红红一大片,越发招摇显眼了。


    外头的衫裙脏得厉害,已经不能再穿了。而里头只穿了件露肩诃子裙,一想到等会子还要见到沈彻,甚至是太后娘娘,姜元初的掌心就直冒汗。明知薛采乐是故意的,可偏偏又找不到任何破绽。


    “这有没有可以更换的衣裳?”她试着问道。


    “有倒是有,只是妙云姑姑是这儿的掌事,她的衣裳都是由尚衣局定制的,上头绣有女官的纹饰,寻常人等穿不得,奴婢的倒是有,可身形同姑娘不一,再者若姑娘穿了奴婢的衣裳,只恐殿下会怪罪……”


    说到底的意思,就是不愿意给,想看她出糗。但事到如今,好像也没别的法子了。情急之中,她只能将随身携带的绢帕系在腰间,打了个结,虽然隐约能见,那也不至于那么明显。


    薛采乐没想到她有这么样灵活的头脑,故作好意提醒道,“姑娘待会子是要去见太后娘娘的,娘娘爱干净喜整洁,这样恐怕有些不妥啊!”


    姜元初转过身去,见薛采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笑非笑,神情颇为挑衅。好歹是沈彻身边的人,可这宫女连一点恭敬的意思都没有。


    “烦请姑娘带路,领我去见殿下吧……”姜元初深知在这待下去,恐怕还不知会出什么样的幺蛾子,得快些回到沈彻那儿,至少在他身旁安心些。


    薛采乐尽管有些不乐意,也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应下了,毕竟是沈彻身边的人,自己多少也得罪不起。她也想好了,万一沈彻盘问起来,就是她不小心碰到的,同自己根本就没关系,更可以借此机会,体现自己细心与宽宏大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