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七章 瘟疫肆行(二)
作品:《万安弈局》 亥时的梆子声刚敲过第二下,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这些日子江音如总是因为忧心留守在万安城内王府的家眷而难以入睡,好不容易今日跟太医院要了一副助眠的汤药才得以早早睡去。
王太初借着从窗外漫进来的月光,背着自己早已收拾好的包袱,留意听着里间江音如轻柔的鼾声,摸着桌沿往屋外走。
园中的月亮像枚蒙了尘的玉,只漏下几缕清辉,淡得像水墨画里未干的笔痕。院子里黑沉沉的,墙角腊梅的影子在地上歪歪扭扭,一阵风吹过,树枝摇动更是在地上投下了张牙舞抓的影子,如同索人性命的鬼魅一般。
王太初拉了拉自己身上的棉短袄,尽量不让一丝风透过间隙灌进自己的身体里。她在背着的包袱上又打了一个结,才皱着眉头一脚踏进风里。
她早些时候便在围墙的墙根垒好了石块,别宫虽说守卫森严,但多数的兵力都集中在东侧保护皇上,她也打听过西侧的布局,只要翻过围墙,向西再过三个院落便可以翻墙走出别宫。
早时她听闻刘聿洵抱恙之事,便觉得自己无法心安理得地呆在此处。沉水言妈妈可以留在万安城,王绍安可以留在万安城,刘聿洵也可以留在万安城,为何她却要呆在它山之上,她不需要被保护。
王太初正屏气挪着墙根的石块,想垒出个够得着墙头的矮柱,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周元月冰冷的声音。
“这深更半夜的,你要往哪里去?”她的声音像是淬了冰的石子一般砸进腊月的寂静里。
王太初先是一惊,回头看到举着油灯站在自己屋前的周元月,没有跟她多嘴,回身自己又搬挪起了石块。
“王姑娘,陛下明令禁止让我们好生待在院落里不能外出,你这样漏液出逃,可是死罪。”见王太初不理会自己,周元月一个箭步向前拉住她的手,“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她甩开自己被束缚的手,将眉峰挑得老高,眼里满是轻慢,“那周姑娘对我要回万安城之事,又知不知道呢?你如此阻止我又是为何呢?如若我真因为漏液潜逃被抓住治罪,不是正和了姑娘的心意吗?”
像是被戳中心里所思所想,周元月只能怔住站在原地,夜幕降临前,他看到墙角新垒起的石块,便怀疑王太初有偷溜回万安城的打算。
今日闻言刘聿洵身体有恙,她的心中自是牵挂忧心,她牵挂他的近况,担忧他的安危,可是却从未有一刻起过回万安城的念头。
因为她知道瘟疫面前,从无尊卑,它是无形的判官从不在乎什么金紫朱绿,而她不能,也不想冒这生命之险。
眼见周元月呆愣在原地,王太初也不再管她,只顾着将石头垒得更稳些。好不容易能够到墙头,她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扣住墙缝,借着力道想要攀上墙头之时,却不想一把被周元月拉住,拽了下来,重重摔倒在地。
此刻她的眼中早没了刚才的无措,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里的周元月,她半抬着眼眸,声音比方才还冷了几分:“王姑娘是觉得我不敢禀明皇上吗?”
王太初冷笑一声,眼中更是多了几分不屑,她低头看了看方才因为被周元月突然拉下而在墙上划破的指尖,放到自己的嘴前轻轻吹了吹,口气中也没了先前的玩笑,“周姑娘现在是恼羞成怒了吗?”
王太初爬起来,走近周元月一把推开,她虽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是硬邦邦的,透着一股不容分说的劲儿:“万安城内都说你同雍王殿下两小无猜,情深意切,我也知晓这些时日来你对我的恶意完全是因为他。今日我便可与你说破,此刻我就是担忧他的近况,不想在别宫之中什么都做不了,决意回到万安城与他一起面对疫病,你可敢与我同去?”
像是被人突然揭穿,周元月的脸颊红得像火烧一般,嗫嚅着辩解的话全堵在喉咙里,她只能别过脸去不发一言。
“哼,你自己不敢去,却又偏怕我前去,因为你知道只要我出现在万安城内,你将没有丝毫的胜算。”王太初显然没有想要放过周元月,她字字句句都在扯开她的掩饰,“你惧怕疫病不愿前往,不敢前往,便不要拖拉着将我困在此处。我劝周姑娘你也不要想着告诉陛下,万安城内我和雍王的流言早已经是满天飞,此时你如果大喊大叫让陛下知道,说不定我还能博得一个重情重义的名声。所以现在周姑娘你只有两个选择,一个便是同我一起前去万安城,另一个便是闭上嘴躲在这里。”
“你!”周元月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她回过头正欲反驳,却被王太初抢白。
“不劳周姑娘费口舌,我承认我就是这般巧言令色。”
说罢,也不等周元月反应过来,王太初便踩上石堆,深吸一口气,借着墙缝用力一跃攀上墙头。
她骑在墙头居高临下的看着站在原地的周元月,轻慢地开口:“周元月,你不如我。”
说完,便翻墙而去,除了落地时的那一声轻响,很快就没了动静。
万安城内疫气尚未平歇,刘聿洵坐镇于北城门临时搭建的帐篷内,昨夜他带领巡防营的官兵夜袭那些趁乱生事的宵小之辈,手臂不幸负伤,此刻女使正在为其包扎伤口。
“启禀殿下,蓄意制造混乱的不法之徒已被悉数缉拿归案,此刻正在巡防营接受拷问,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李全胜从外风尘仆仆而来,近日来抗疫守城他一刻也不敢懈怠,倒是整整瘦了一圈。
“这帮人敢顶着疫病的风险作乱,还组织得有模有样,绝非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让巡防营好好审审,不要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刘聿洵亦数日没有合眼,全靠着参汤吊着精神。
“我已嘱咐巡防营严加拷问。”
“前日太医送来的药方可有熬煎分发下去给染疫百姓服用?可有疗效?”包扎完以后,刘聿洵边活动着手臂边站起身来。
“昨日均已按照药方熬煮分发下去,可染病者依旧上吐下泻,高热不退,效果甚微。”
“亡者数目,可有增加?”
“未有减少。”
“怎会如此,这么多时日了竟然毫无起色。告诉它山下来的太医们好生钻研,务必寻得克制疫病之法,万不可放弃。”刘聿洵揉了揉眉心,“城内的药材可全乎?”
“尚且还算齐全,另外王绍安王公子也自请出城采购药材,药材之事殿下不必担忧。”
“王绍安出城了?他从哪个城门出的城?”
“南城门。”
“南城门出城的话,势必不能绕开凤栖县。”刘聿洵摩挲着衣角,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这个王绍安确实是有意思,你说他心系百姓吧,他却不愿意参加春闱入朝为官,你说他漠视民瘼吧,他却敢在此时出城求药以身犯险,他们王家的人还真各个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主。”
说到此处,刘聿洵的眼神中出现了难得的温柔,脑海中浮现了蓟门闸码头王太初的身影,不知此时她在它山别宫是否一切安好。
“今日飞鸽传报,别宫一切安好,请殿下放心。”也不知是不是李全胜看出了刘聿洵的异样,不合时宜地突然开始汇报起了别宫的情况。
“咳咳。”刘聿洵清了清嗓子,那声咳嗽声带着些刻意掩饰的局促,他忙转换话题问道,“别宫还剩几个太医。”
“只余四人。”
“万安城内的太医可都还康健?”
“遵照殿下的命令,我们并未让所有太医直接面对感染者,所以目前有五位太医尚还康健。”
刘聿洵闻言眉头微蹙,这便是他最为担心之处,当时让部分太医和太宗一起躲进它山别宫,为的就是希望他们能在安全的环境下研究出抗疫之策,将此策送来万安城。可是眼下看来,此计已是走在了失败的边缘,如果医者尽数染病,那么整个万安城便只能硬扛了。
“今日北城门可还有太医回来?”
“未有动静。”
“怕是别宫那边还没有新的进展。”刘聿洵抓起大氅,披到身上,问道,“太医们可都还集中在北城门?”
“是的,现在城北染病之人最少,最是安全。”
“跟我走一趟。”
“殿下,太医嘱咐,外伤之后,您正气亏虚,最易受外邪侵袭,须得呆在营帐之中,不可外出。”李全胜挡住刘聿洵的去路,阻止道。
“那我还不如直接躲到它山别宫中去。”言毕,他便绕过李全胜,朝着北城门的方向而去。
疫病自城南凤栖县而起,城北鲜少有富户和官宦居住,春节前夕人员往来亦不甚繁,故情势最缓。
从营帐到北城门,步行一刻钟便可达。一路上看着官兵们面带颓色,刘聿洵心里也觉得格外沉重。
北城门的城墙边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内不时传来争辩声,这是现下万安城内唯一康健的五位太医。
“可有进展?”刘聿洵掀帘而入,边抬手阻止太医们行礼,边走近被他们围在中间的药罐。
“已熬煮新药分发下去,药效尚还不知。”
“此疫症的病理可弄清楚了?”
“患者多出现恶寒、无汗、肢体酸痛症状,应是阳气受损,寒邪内侵。”应答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太医,叫陈时令。此人刘聿洵再熟悉不过,从他记事开始此人便在太医院当值,很是得太宗信任,也是一直守在万安城没有离开一步之人。
“今年京城确实是比往年要冷。”刘聿洵不明药理病理,此番只能将所有信任放在太医们身上。
他巡视了一番帐内,只见人人眼中都是疲态,眼下乌青如墨,担心他们熬不住。正要开口让众人暂且歇下,眼角余光却瞥见角落里立着一个年轻人,眼睛不时看向自己,像是有话要说。
“你有话要说?”
那年轻人见刘聿洵看过来,慌张低下了头,连忙摇头摆手。
“庆春,但说无妨。”陈时令见状怕其行为举止得罪刘聿洵,忙着解释道,“殿下,此人叫李庆春,是臣下的徒儿,平日里只知和医典药材打交道,最不善言辞,殿下莫要责怪。”
“陈先生言重,此疫凶险异常,诸位当群策群力,共思应对之法,即使是说错了也无妨。”刘聿洵摆摆手示意无碍。
“臣下觉得,会不会我们一开始就被误导了?”李庆春看了陈时令一眼,在得到首肯之后才轻声开口道,“医书上记载,冬季主‘寒邪’,疫病多是‘寒疫’,可我们用温阳散寒的药方治疗以后,却不见效,甚至还有患者加重了病情出现了高热、胸闷、腹泻的症状,所以我在想,会不会不是‘寒邪’而是‘湿热’?”
刘聿洵不懂其中道理,只能看向身旁的陈时令寻求答案。
“可是万安城近日寒冻严重,干燥少雨怎么会有湿热之症呢?”陈时令捋着胡须,似是已有动摇,只是少一个支持此论的理由。
“此疫症最早是在凤栖县出现,今年刚入秋时,凤栖县就一直雨下不停,甚至白日里闷热如盛夏,会不会是因为这个,所以是‘湿热’而不是‘寒邪’?”刘聿洵闻言,短暂思索一番以后开口问道。
“如此说来便有可能。”陈时令拍手惊呼,后又觉着自己失态,忙正襟对着刘聿洵解释道,“殿下,医书上对此有过记载,冬行春令,天时不正则生疫,如若殿下所记没错,此次导致疫邪的恐怕真不是‘寒邪’,而是‘湿热戾气’,这种湿热被冬日的寒气包裹,初看像寒症,实则内里湿热壅滞,需要清热利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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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方才对症。我这就开药方熬药,先让我那几个同僚试药。”
说罢陈时令也顾不上刘聿洵拉着李庆春就往堆放药材处走去,口中还不断念叨着:“不愧是我的好徒弟,你可是救了整个万安城的性命啊。”
此刻身旁的太医也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起用量来,大帐内因那线希望,升起了几分活气。
“殿下,北门来报,有人夜闯禁区。”正当刘聿洵沉浸在喜悦中时,一员守门军官步履匆匆掀帘而入,对着刘聿洵急声禀报。
“来了几人?”
这些时日万安城内处处有趁乱打劫捣乱之人,对此刘聿洵早已是习以为常。
他冲着李全胜使了个眼神,李全胜便将手中的头盔递给了他。
“城门口只有一人,尚不知其后有几人。”
“一人?”虽这些时日万安城内的贼寇规模都不算大,但只有一人就敢夜闯北门禁区,却让人怀疑。
“来人是个姑娘,说要找殿下您。”正当刘聿洵还在揣摩其中是否有诈之时,军官却怯生生开口。
“姑娘?”
刘聿洵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王太初的脸,他的心中有一丝的狂喜,理智告诉他,自己不该期望王太初会在此时不顾自身生死出现在此地,但是在面对疫症的巨大压力下,他又非常需要她。
未等来人再说些什么,他就冲出大帐朝着北城门飞奔而去,让守城士兵打开城门。
夜漏已过三鼓,山风裹着露气,吹得城头灯笼晃出昏昏的光。
城门打开的门缝间,王太初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刘聿洵按耐着内心的激动,企图不让自己失态,慢慢地走向她,可是无论他怎么控制,脚步却还是不自觉地加快。
直到走到她的面前,他才看到,她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身上的锦缎棉服早被泥污浸透。像是在翻山时摔过跤,她的膝盖处蹭破了一大块,露出底下渗着血的皮肉,胳膊上还有几道被荆棘划开的红痕。
可她的眼里却是亮得很,一丝畏色也无,反倒透着股不管不顾的执拗。
直到看到他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他才在王太初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释然。刚要开口,却见王太初喉头一动,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他们说你病了,我还当……还当再也见不着你了……”
还没等王太初说完,刘聿洵早已顾不得周遭人投来的目光,更遑论那男女大防的礼教规矩,只一步上前,将她牢牢拥在怀里。
在见多了生死之后,他知道这一刻的珍贵。
王太初在刘聿洵的怀中哭了许久,直到她的哭声稍缓,刘聿洵才敢开口逗她:“好了好了,你这样涉险,不会只为了来看我一眼,确认我是否安康吧?”
他轻拍王太初的后背,语气中满是宠溺和得逞。
“自然不是!”王太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她从刘聿洵的怀中抬起头来,抹了抹眼睛,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倔强,“我还担心哥哥,担心沉水,担心言妈妈,担心王府众人。”
“好。”刘聿洵也不与之争辩,只是纵容地勾起了唇角,点了点头。
“并不是只因为你。”见刘聿洵不信,王太初怕露了太多心意,连忙追着补充道,“真的不是只因为你。”
“都依你。”他目光里淌着温情,落在忙着解释、耳根都红透了的王太初身上。
“对了,还有这个。”王太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精心包裹的纸封,小心翻开,“这个是我离开别宫之时最后服用的一帖药,我特意让公公将药渣带给了我,让太医们看看是不是有帮助。我想着万安城内尚未染疫之人或许可以用此药预防。”
“有心了,这样此行,便不算徒劳送命了。”刘聿洵笑着接过药包,“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太医院对此症已有了新的解法,或许会有新的收获,但在得到印证之前,你只能呆在城北大营,一步也不能离开。”
刘聿洵领着王太初往城内走,在经过李全胜之时,将药包交给他说道,“先让太医院按照此方给前线的士兵送去汤药,另外新的药方一旦拟定命人速速熬煎,不可有误。”
“属下遵旨。”李全胜得令之后,便拿着药包朝着城内大帐跑去。
“不行,我必须回王府,出来多日也不知王府如何。哥哥此次并未同我们一起去它山别宫,他不像沉水会听话呆在家中,我需得知道他们的安危才可放心。”王太初在城门口停住脚步。
“王府一切都好,我已让李全胜多加照顾,另外绍安兄,他出城了。”刘聿洵见王太初执拗,便开口说道,“恐怕是担心城内药材不够,几日之前绍安兄便自请出城采购药材了。”
“我就知道他定是又去做那冒险之事了。”她长叹一口气,像是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并没有刘聿洵想的那般惊慌担忧,“他从来都是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第一位。”
“那我倒是不解了,原本未见绍安兄之前,只靠着明州城的传言,我一度觉得绍安兄或许也只是沽名钓誉之人。”刘聿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妹妹面前如此评价亲哥哥确实是一件冒险之事,“毕竟以他的才学完全可以在春闱取得一个不错的成绩,入朝为官,为民请命,可是他却没有。”
“因为他知道,如果此时他在朝堂之上,他便不能呆在此处出门为百姓寻药了。”王太初抬头望向夜空中的明月,语气中虽有对自家哥哥的戏谑,眼神确是闪亮,“他向来都是痴傻的。”
天上月痕浅淡,像被墨水晕开的一缕银线,却也把云絮照得通透。风掠过城门,钻进城北的长街。谁都没有注意到,抬眼间,已是正德三十六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