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北境旧梦(四)

作品:《沧浪台

    第19章 北境旧梦(四)


    城南郊, 残月洒下,却被茂密竹林遮拦,本就漆黑的路更看不清了。


    但穿梭其中的蓝姻和沙脊, 却是通行无阻, 和白日里并无区别。


    后面的属下紧跟他们步伐,顺着他们的轨迹前行。


    “都怪你!早点把毒粉撒给时亭不就好了?”蓝姻恶狠狠道, “你非要和时亭多过几招!白痴。”


    沙脊冷哼一声:“说得好像我早点洒毒他就中招一样, 有本事你自己和他打啊,就会多嘴的八婆。”


    蓝姻不甘示弱:“没完成任务的是你,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和主子交代!”


    此话不仅提醒了沙脊,也提醒了蓝姻,两人同时脸色一变,都露出恐慌。


    片刻后, 蓝姻先开口:“先摆脱青鸾卫吧,追这么久也不累。”


    沙脊看了眼后面属下, 小声道:“不管他们,我们早就逃脱了。”


    蓝姻道:“全部折损完, 你就等着主子收拾你吧。”


    这时, 沙脊突然停下,蓝姻呵斥:“你要整什么幺蛾子?你信不信我告诉……”


    蓝姻将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因为他看到了不远处的那辆马车。


    马车周围没有一个护卫, 只有两侧挂着两盏牛角灯, 随风摇晃。


    但只要人靠近了,便能察觉到马车周身的危险杀气。


    沙脊和蓝姻赶紧携属下跪拜行礼,额上不由来了一层冷汗。


    “任务失败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不怒而威,“暗桩丢了, 时亭也没杀死,还冒出一个来路不明的玄衣人,好样的。”


    蓝姻不甘道:“主子,这次要不是那名玄衣人,我们一定能杀了时亭!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沙脊扯了下蓝姻的袖子,提醒她别再说了,但马车内已经传来一声轻笑,随即一道铁索倏地飞出,直接套住蓝姻的脖子,不待她反应,猛地往马车拖行,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蓝姻被拉进马车后,片刻就传来惨叫,随后一个东西被丢到沙脊面前,那道低沉的声音道:“捡。”


    沙脊闻着血腥气,捡起来一看,是蓝姻的一颗眼珠子!


    “废物就算了,怎么还敢反驳呢?”马车内的人笑了笑,一脚将蓝姻踹下马车,挑帘走出来。


    是名戴了帷帽的男子,身段颀长,看不清容貌。


    沙脊将头埋得更低,不敢多言。蓝姻摸出止血药,迅速处理伤口,咬牙避免发出声音。


    男子看着噤若寒蝉的属下们,温柔问:“怎么都不爱说话呢?”


    “算了,反正马上就有人来陪我说话了。”


    周围夜风依然呼啸不止,沙脊注意到其中夹杂了脚踩竹叶的沙沙声。


    青鸾卫已经追上来,而且展开了包围。


    男子看向不远处策马而来的人,道:“好久不见啊,时帅。”


    时亭居高临下看着男子,握紧惊鹤刀,手上青筋暴起,冷声道:“谢柯,你果然还活着。”


    谢柯噗嗤一笑,道:“时帅不也还活着吗?也幸好还活着,要不然谢某得多无聊啊。”


    时亭一勒缰绳,朝谢柯冲过来,谢柯反手拿过弓箭,朝时亭连射两箭,时亭侧身躲过,但看到箭支雪白的尾羽时,还是忍不住心悸。


    此箭尾羽乃是取自沙漠的白尾地鸦,专门供北狄大巫使用。


    北境兵变时,谢柯便是用此箭射杀时亭的二伯父高戊。时亭赶到时,断气的高戊身中三十余箭,用刀的手臂更是被直接砍下,尸骨不全,死不瞑目。


    “是不是想到高将军了?”谢柯语气轻松,“我也挺想念的,如果不是他,大楚早就是我的了。”


    “你不配提!”时亭从马背上跃起,腾空半翻蓄力,朝谢柯挥刀砍下去,快如雷霆。


    谢柯看着双目赤红的时亭,没躲,而是背手看着他,身后马车内飞出铁索,灵蛇般敏捷,直奔惊鹤刀而来。


    时亭为了防止刀身被缠住,只得收了刀。


    “打架我可不擅长。”谢柯朝马车内勾了勾手,唤小狗一样道,“出来吧,帮哥哥杀个人,完了哥哥给你买好吃的。”


    “好吃的,我要好吃的!”


    一个少年钻出马车,欢呼雀跃地凑到谢柯身边,似乎跟街头要糖葫芦的孩子没区别


    ——但他的衣袍上,手上,都沾满了鲜血,还拎着一条跟他身量完全不符的铁索,显得十分诡异。


    时亭看到少年的脸,简直不敢置信,不禁质问:“他为什么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谢柯只是轻笑一声,少年也不回答,直接甩动铁索朝时亭冲过来。时亭握紧惊鹤刀,先是侧身躲过少年的攻击,然后矮身绕过铁索,猛地挥刀杀过去。


    少年也不含糊,看出时亭是想缩短两人距离,掣肘铁索威力的发挥,当即拿住一小段铁索挡刀,然后快速用铁索去绞刀身,时亭迅速抽刀,绝不贪图盲目的进攻。


    两人少时便缠打数十招,沙脊带着杀手和青鸾卫交手,想要突破包围,方才寂静的竹林转眼便喊杀声震天。


    谢柯看着血腥冲天的画面,悠闲地往车辕上一坐,还不忘掀开车帘,将里面的人示意给时亭看:“瞧瞧,这不是郭磊吗?也不知怎么冒犯了大楚,被关在大理寺那么久,手脚筋没一处还连着的,真是可怜。”


    “果然是你。”时亭找到机会,一脚踹中少年胸口,然后趁着少年重重摔在地上,转身杀向谢柯。


    谢柯似是感觉到了时亭汹涌的杀意,赶紧往后后退,笑道:“时将军不要这么冲动嘛,我们可以尝试一下合作,毕竟你才是我最想要的盟友,其他人和你一比,根本不够看的。”


    时亭声音极冷:“做梦!”


    说着,时亭离谢柯不过咫尺,再次挥刀,但就在这时,少年反应过来,已经将铁索缠上时亭的腿,用力将他拉离谢柯。


    “真是哥哥的好弟弟!”谢柯笑着鼓了下掌,“不枉我耗费心思把你炼成怪物。”


    时亭闻言脸色一变:“你竟然把那种禁术用在你弟弟身上!”


    “又不是亲弟弟。”谢柯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抬手指向时亭,“而且他只是对你的东施效颦罢了,你才是真正的怪物啊!”


    压抑的记忆涌入脑海,时亭只觉心中阵痛,而他看向少年,少年好似根本没听到谢柯说什么,只专心致志地和他交手。


    刚好刀光照亮少年眼睛,时亭发现他的眼睛很空洞,就跟死人一样。


    少年的力气很大,用铁索死死缠着时亭的腿,企图将人拖行,时亭则顺势而为,跟着铁索方向动作,并寻找机会反击。


    但很快,时亭发现自己速度开始跟不上


    ——不是少年突然变强,而是体内的半生休开始发作了!


    “时将军,你额上流了好些汗呢。”谢柯看出时亭的不对劲,喜闻乐见至极,“不会是半生休发作了吧?要不求求我,答应跟我合作,我把解药给你啊。”


    “死也不会和你有瓜葛。”时亭嗤笑一声,道,“而且半生休没有解药。”


    谢柯啧了声,叹道:“哎呀,没当年好骗了呢。小余,快抓住他,然后我们才好回家啊。”


    少年开心回头:“小余一定抓到他!哥哥要给小余买好吃的!”


    谢柯:“自然。”


    时亭趁小余回头瞬间,俯身抓住铁索,猛地用力往回一拽,让缠住腿部的铁索松了些,然后赶紧抬脚脱离束缚。


    小余见状重新挥动铁索,想要重新缠住时亭,但时亭摸清了他的一些路数,不会再轻易上当。


    只是体内的半生休叫嚣得厉害,时亭清醒地知道,自己今天没办法杀掉谢柯了。


    不止如此,今天谢柯带走郭磊,本就是引自己来此的,不然以他的谨慎程度,不会冒险出现在人前。


    “公子!”


    北辰带人赶到,迅速将北狄的突围压回去。


    “呦,是小北辰啊。”沙脊腾身跃到北辰面前,拦下去路,抬手拨了下骷髅耳坠笑道,“一对一的交战,可不兴插手啊。”


    北辰怒道:“我呸,你这种卑鄙之徒还有脸谈公平!我要杀了你!”


    说罢,北辰拔刀攻向沙脊,沙脊连鬼手刀都不拿,只侧身躲刀,好笑道:“你家公子才配我动手,你的在不自量力些什么?”


    然而,就在沙脊打算在北辰第二次攻击后给他一拳时,北辰突然调转方向,直接跑向时亭。


    沙脊不禁笑了声,道:“好一招声什么来着?”


    蓝姻虚弱扶着树尝试站起来,忍不住嘲讽:“声东击西,白痴。”


    沙脊:“死八婆,给你眼珠子积点德吧。”


    谢柯扫了两人一眼,两人赶紧闭嘴,末了他对蓝姻勾了下手指,道: “上来。”


    沙脊会意,一把捞起蓝姻扔进马车,蓝姻被摔得哀嚎一声,沙脊满意地吹了下自己手上不存在的灰,转身去帮小余。


    “你一定会被我抓住的。”小余看着时亭额上的冷汗,不停地重复,“我一定会抓住你的。”


    时亭知道小余的神志多半是失常了,说什么都没用,而自己又因半生休逐渐乏力,只能边打边守,等待机会离开。


    北辰道:“公子,宋锦那边我派了足够的人手盯着,不会有问题。这里的话,等会儿我托住他们,你先撤。”


    时亭直言:“他们两其中任意一个你都拖不住,我们得一起拖延时间,等增援的人过来。”


    北辰懊悔道:“早知道不让玄衣大哥走了!”


    时亭正要说什么,神色一凝看向高处。


    与此同时,小余的铁索缠住他的腰身,兴奋大叫:“我抓住你了!”


    “公子小心!”随着北辰一声惊呼,时亭被铁索拖向马车。


    为了不必要的伤损,时亭还是选择顺着铁索方向动作,想要找机会反击谢柯,但是他的体力越来越匮乏,加上头痛欲裂,难以集中注意力,实在跟不上铁索的速度,几乎还是被拖行。


    “小余!躲开!”谢柯突然出声提醒,带着之前没有的一丝惊慌。


    小余反应极快,侧身换了位置。


    下一刻,一根断竹飞来,直接插入刚才小余站的地方,地面顿时裂开数道缝隙!


    小余瞪大了眼睛看向高处,正好和飞身而下的玄衣人正面对上,只见他背后银枪寒光凛凛,令人不自觉地心生惧意。


    找死!


    乌衡的脸色十分吓人,那怕是隔着青铜面,众人也无法忽视他周身的汹涌杀意。


    时亭看到玄衣人,眼里浮现希望,急忙喊道:“杀了戴帷帽的人!快杀了他!”


    乌衡立即锁定最大债主谢柯,落地时直接踩上小余肩膀,让人强行跪下,同时借力腾身而起,手中银枪直接朝谢柯送过去。


    谢柯对于玄衣人知之甚少,但直觉危险,当即让车夫架马往后面冲,并拽过蓝姻挡在自己面前。


    乌衡对此嗤之以鼻,干脆一银枪将车盖掀翻,谢柯明显一怔,连昏死的郭磊都被惊醒。


    就在乌衡打算一枪给了谢柯的时候,北辰惊呼出声,他回头看到小余用铁索将时亭砸在一块石头上,当场喷出一大口鲜血。


    乌衡心下一颤,当即转身奔过去,以迅雷之势一□□中小余肩膀,逼他放开铁索,谢柯也赶紧叫道:“小余回来!”


    再晚一步,小余恐怕会没了性命!


    小余浑身有不少伤,但他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听到谢柯的命令就地一滚,躲开乌衡的第二枪,然后麻溜地跑向马车。


    乌衡俯身靠近时亭,朝他身后摸去,北辰紧张地拦住:“你想干什么!”


    时亭知道玄衣人想干什么,但他鼻腔满是血,不好说话,便眼神示意北辰让开,仍由对方拿走了他藏在后腰的飞羽匣。


    眼看小余爬上车辕就要钻进去,乌衡有样学样地按动飞羽匣的机关,展作一把弓弩,射出三发弩箭,直中小余后背,且因冲击力不小,直接摔了出去。


    但小余一声不吭,继续往前爬了进去。


    与此同时,谢柯马车上机关启动,数道淬毒的暗器发射出去,加上北狄的杀手协助突围,青鸾卫的包围圈还真被撕出一个口子来!


    “走!”谢柯掌握时机,率先让马车冲出包围。


    “公子,我立马带你回宫里!”北辰掏出应急的药丸给时亭服下,急得都要哭了。


    乌衡俯身要去抱时亭,但被时亭拒绝。


    “追……追!”时亭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了,但依然根据马蹄声的方向,费力地抬手指过去,“去追,不要……管我,带回郭磊,带噗……”


    话未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还带着黑紫的颜色,看得乌衡心惊。


    “公子你别说话了!我们先回去,命要紧啊!”北辰看向玄衣人,“麻烦照看我家公子,我去牵马过来!”


    乌衡点头,又一次打算俯身抱时亭,但又一次被拒绝:“去追……追郭磊,他不能离开大楚。”


    一声叹息响在时亭耳侧,带着隐忍到极致的愤怒。


    时亭恍惚中看着眼前的青铜面,总觉得是自己毒发,感觉错了。


    乌衡不再温柔,直接强行将时亭抱起来。


    说什么他也要将人带回去!


    不是带回宫里,也不是回时家,而是带回昭国园,他要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在李府还好好的,并轻而易举压制沙脊的人,却转眼间虚弱不堪,重伤至此!


    要他此刻去追北狄的人,想都别想!


    时亭靠在玄衣人怀里,很奇怪他违背了自己的命令,毕竟只要上了无双榜的人,再怎么样也算朝廷的人,大事上必须听命朝廷。


    何况,此事玄衣人如果帮忙,便是立下大功一件。


    为何无动于衷?


    时亭想到了长亭崖上,葛韵墓前,玄衣人祭拜过的那些北仓酒。


    ……故人?


    他的脑子很乱,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乌衡小心翼翼抱着时亭,感受着他凌乱的呼吸,自己的呼吸也跟着凌乱起来。


    那股熟悉的恐惧感再次笼罩在他心头。


    五年前失去一切的那种绝望,他再也不想体会了。


    “追……”时亭的声音比刚才更小了,轻得好似羽毛。


    乌衡装作没听到,将他抱到马匹旁,打算等会儿把所有人甩开,单独带他离开。


    突然,时亭猛地蓄起一点力气,紧紧揪住了乌衡的衣襟。


    乌衡的心跟着一颤。


    “去追……”时亭颤声道,“求你了。”


    乌衡所有动作一滞,好似千斤之重。


    从时亭认识他起,从来没有这么求过他。


    不!应该说,他印象中的时亭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任何人!


    他应该永远至高无上,永远是那个令北狄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


    “去追。”


    时亭又说了一遍,但在他说出下一句话时,乌衡赶紧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有的话,时亭可以再说一次,他却万万不忍心再听一次。


    乌衡无奈地长叹一声,不舍地摩挲了一下时亭的掌心,将人小心翼翼递给北辰,然后认命一样,骑上旁边的马追了出去。


    时亭终于松了口气,笑了出来,北辰见状再也忍不住,当即哭了起来:“公子你怎么还笑?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几天你可能毒发,就算提前喝药也可能没用。”


    又开始唠叨了。


    但时亭听着安心了些,不再和纷乱的意识对抗,疲倦地完全放松,慢慢陷入黑暗。


    “公子!我们这就回去,公子你别睡死啊!公子……”


    北辰的声音逐渐模糊,时亭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好像变成了瑟瑟秋风里,那片离开枝头的枯叶子。


    他知道,有一场噩梦等着他。


    但是,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