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北境旧梦(五)

作品:《沧浪台

    第20章 北境旧梦(五)


    梦的开头是江南。


    时亭出生在那里。


    他的父亲是镇守西南的大将, 高家四子高霖。母亲是闻名帝都的才女,生于大楚第一世家时氏。


    当年元宵宫宴,两人一见钟情, 崇合帝顺水推舟赐了婚, 可谓珠联璧合的一段佳话。


    作为名将后代,时亭本应在锦衣玉食和良好教养中长大, 但他出生时, 父亲便被倭寇偷袭,战死沙场;母亲闻讯伤心过度,生下他只来得及取个名字就病逝。


    而彼时母亲的娘家时氏,正协助崇合帝削弱其他世家,根本没空关心远在江南的一个奶娃娃,只差人送了些金银财宝给照顾时亭的管家和奶娘。


    至于父亲的三个哥哥, 也就是时亭的三个伯伯,大伯高轶早年战死;二伯高戊镇守北境, 一年都难得回京一次。


    唯一守着闲职的三伯高贺倒是有空又有钱,偏偏信奉相术, 早年时亭还没出生, 他就算出这个侄子的鳏寡煞星之命,后来果然弟妹两人双双丧命,他便更为深信, 觉得时亭会把厄运传给周围人, 迟迟不肯将人接回帝都照顾。


    是故,时亭五岁前是和管家与奶娘度过的。


    最开始,管家和奶娘忌惮高时两家势力,照顾时亭还算尽心尽力,后来发现两家对时亭都不怎么关心, 便慢慢懈怠下来,并偷偷倒卖府中物件,中饱私囊。


    小时亭自然不明白,管家和娘奶为什么对自己的笑脸越来越少,也不明白为什么总吃不饱,衣裳也总是旧的。


    明明他很乖,每次时家来人探望,他都会按娘奶提前交代的,说自己过得很好。


    四岁时,大点的孩子告诉他,是因为他没爹没娘,所以没人给他吃的玩的。


    于是他每天坐在门槛上观察,发现有爹娘的孩子真的都有糖饼吃,过年也会换上新衣裳。


    他便也渴望有爹有娘,但他们在哪里?


    他不知道,但也不敢问娘奶和管家,直到府里那个平日偷偷给他塞饼的厨子告诉他,他的爹娘早就去世了。


    他又问,什么是去世?


    厨子说,就是死了,人没了。


    但他还是不懂,毕竟死这个字对于五岁的孩子来说,太过遥远。


    清明那天,厨子带他去了爹娘的坟前,说他们是大善人,如果不是他们,自己早就病死在街头。


    时亭依然听不太懂,但第一次直面了死亡,终于知道爹娘回不来了,伤心地哭了一天。


    此后,别的孩子想爹娘,转身就能扑进怀里。


    他想爹娘了,就跑去山上,和冷冰冰的两块碑待一会儿。


    一块是父亲,一块是母亲。


    墓坑只有一个,他们合葬在一起。


    他还小,不明白合葬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爹娘挤在一个地方睡觉,想长大后再给爹挖个坑,别让他打扰娘。


    厨子于是告诉他,想要长大得好好吃饭,好好识字。


    他点头答应,乖巧地说了好多谢谢。厨子摸了摸他的头,成了他的半个老师。


    厨子这个老师也没正经读过几天书,知道什么就教什么,最开始是教时亭写自己的名字,后来是简单的花草名字。


    但小时亭听得很认真,觉得厨子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不然怎么能给他变出很多好吃的,又认识好多字呢?


    他还专门去爹娘坟前告诉他们,有人照顾自己了,他们不回来算了。


    一切似乎有了点好苗头。


    但时亭身体却越来越差,经常没来由地头痛腹泻,奶娘怕出事,请了大夫看病,却被告知没大碍。


    奶娘说时亭是装病,但还是向帝都递了信,要来了高贺敷衍了事的一笔金银。


    之后,奶娘屡试不爽。


    直到时亭五岁生辰时,远在北境的二伯父高戊想起还有这么个侄子,没打招呼就奔来江南,结果亲眼看到奶娘给了时亭一巴掌,意外又愤怒。


    之后奶娘百般狡猾和辩解,但高戊见惯了尔虞我诈,只用三天便查清了高府内部的腌臜事:


    管家和奶娘给时亭的饭菜里放白澒,毒性虽不至死,但时间长了会让人变成废人,之后他们就可以控制他,利用他一步步蚕食高府家业。


    用心何其恶毒!


    高戊将人绑了送官,判了腰斩,然后带时亭和厨子回京,一脚踹开了高贺的家门。


    “他是你亲侄子!”


    时亭永远记得二伯父吼出那句话时,眼神有多愤怒和颤抖,和一路以来对自的温柔完全不同。


    时间太久,时亭已经忘了三伯父是怎么回答的了。


    但他永远记得三伯父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神,十分恐惧


    ——不是对发火的二伯父恐惧,而是恐惧他的到来。


    因高戊必须尽快回北境,又舍不得时亭跟自己去吃沙子,就把他留在帝都,千叮万嘱要高贺好好照顾。


    小时亭直觉三伯父不喜欢他,而且厌恶他。


    但三伯母待他很好,还有厨子陪伴,他不用再饿肚子,有新衣服穿,还有一对一的老先生教他学时。


    他很满足,并学着去讨好三伯父,但三伯父对他永远只有冷脸。


    日子要是这么过下去,倒也算顺利。


    但时亭到京不到半年,一向身体康健的三伯母突然病倒,三伯父请了不少大夫都无济于事,于是把火发在了时亭身上。


    “无父无母的煞星,你还要害死多少人!”


    三伯父痛心疾首,愤怒到极点,小时亭害怕得一句话都不敢说。


    自此,煞星成了三伯父挂在嘴边的称呼。


    而因三伯母长卧病榻,无力打理府中事物,时亭因三伯父的嫌恶,日子又开始难过起来。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难堪,只是心里好似总被什么堵着,让他喘不过来气,想要离开帝都。


    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直到老先生教他“寄人篱下”一词,年幼的他恍然大悟,又想起了远在江南的爹娘坟墓。


    时亭告诉厨子,他恨他所谓的爹娘,他们抛弃了他,让他一个人在世上受苦。


    厨子却说,不要恨他们,他们是为了保卫东南太平才牺牲,是百姓敬仰的英雄。


    他冷哼一声,心里发誓,自己绝不要做这种所谓的英雄。


    七岁那年,曲丞相北巡归来,受二伯父所托来看看他。


    面对这样一位天下闻名,连评人向来苛刻的老先生都赞不绝口的传奇,他自是十分钦佩,激动得话都蹦不出几个字来。


    那怕第一次见面时,这位曲丞相就对他表现出平易近人的一面,给他买了好多吃的玩的。


    “小木头,我带你去剑南道玩玩吧。”


    然后根本不管高贺同不同意,当天就带着时亭踏上了去剑南道的路。


    这是时亭第一次出远门,不禁十分忐忑。


    但只要看到身边的曲丞相,又会莫名心安。


    一路上,曲丞相都是乔装打扮,边打听盐价情况,边给时亭介绍沿途的风土人情。


    七岁的时亭惊讶于曲丞相的见多识广,但只能囫囵吞枣地听着,记住的十分有限。偶尔时候,他会鼓起勇气问几个问题,往往一针见血戳中事物关键。


    曲丞相对此颇为意外,毫不吝啬夸赞:“原来小木头的脑瓜这么聪明,好好学,以后进个国子监给我看看。”


    时亭自小被指责和贬低包围,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开心又害羞,捂着脸在马车躲了起来。


    曲丞相哈哈大笑,故意又夸了一刻钟,时亭直接害羞得晚饭都没吃。


    翌日,时亭还没从铺天盖地的害羞里缓过来,一窝山匪包围了他们所在的木尧镇。


    但曲丞相很快看出,那些山匪不是普通的山匪,更不是为了劫财,而是他查盐价一事查得太深,有人狗急跳墙,想要借这把刀围杀他!


    看着凶神恶煞的山匪,时亭虽然害怕,但心里并不担心他们会出事。


    毕竟曲丞相可是连陛下都怕三分的人呢,没有什么他摆不平的!


    但曲丞相却告诉他,此事凶多吉少。


    “早知道不带你来了,小木头。”曲丞相说完这句话,让十名护卫带着时亭单独找机会逃出去,他自己留下来对付山匪。


    没有曲丞相在身边,又身处险境之中,熟悉的恐慌又笼罩在时亭心头。


    但他不想成为累赘,害怕山匪抓到自己威胁曲丞相,所以就算怕得睡不着,偷偷哭一晚上,第二天没事人一样,照样紧跟护卫行动,不给大家添麻烦。


    只是他没想到,他们东躲西藏一个月也没能逃出包围。


    这一月期间,山匪一次又一次地洗劫木尧镇,让这个本就不大的镇子变成人间炼狱,死的死,没死的等死。


    而曲丞相也没了音讯。


    在十名护卫都为了保护时亭丢掉性命后,他躲在一座破庙内,茫然无措地等待有人来救他。


    每天夜里,他都会梦到那些护卫,然后愧疚地泪流满面。


    躲在破庙的第七日,他身上的干粮吃完了,但他不敢出去找吃的。


    当天夜里,有不速之客到来,他赶紧躲进菩萨像的后面。


    透过一道菩萨像的缝隙,他看到一个女子狼狈地跑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慌张地跪到菩萨面前哀求。


    原来,镇上已经没有半粒粮食,女子一家饿了十天多,存活的丈夫要吃掉孩子,她只能嘴上答应,半夜偷偷带着孩子跑出来。


    时亭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荒唐事,吓得脸直接白了。


    “求求了,菩萨,救救我的孩子!”


    女子重重磕在地上,额头直接见血,时亭注意到她已经瘦得皮包骨,身形都快站不稳。


    很难想象,她是怎么躲开家里人,带着孩子一路逃到这里。


    时亭心里涌动着难言的情绪,忍不住想,他的娘亲如果在,也会这么保护他吗?


    砰的一声巨响,几个男人咒骂着踹开庙门,明显是要找这对母子。


    幸好离正殿还有段距离,中间隔着影壁和一片松林。


    不幸的是,这座破庙只有一个大门可以出入,男人迟早找到母子两。


    脱力的女子闻声吓得一颤,却突然咬牙站起来,抱着孩子要将他藏到菩萨像后面。


    然后,正好和时亭四目相对。


    时亭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对方不会用自己换母子平安吧?毕竟吃自己比吃一个婴儿更能填肚子。


    但女子却冲时亭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道:“孩子,带着我的孩子活下去吧。”


    说罢,将自己孩子递给时亭,然后用旁边的杂物将他们彻底掩藏起来。


    女子刚转身,那几个男人就闯进了正殿,逼问孩子在哪里。


    女子疯笑起来:“一个婴儿哪够分给那么多人?我刚在河边杀了吃了!”


    几个男人愤怒不已,直接将女人按住杀了,然后用刀割肉分食,就跟野兽一样。


    时亭恶心得胃里翻江倒海,浑身颤抖发冷。


    而怀里婴儿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张嘴要哭,时亭赶紧捂住他的嘴。


    等这场荒唐事结束,男人们并没有露出满足和快乐,而是麻木地流泪,然后麻木地离开。


    行尸走肉一般。


    时亭根本不敢去看地上的血和骨头,也不敢立马出去。


    直到第二天,四面依旧死寂一片,时亭才忐忑地抱着婴儿离开。


    镇上没什么山匪了,但也没什么活人。


    时亭也不知道去哪里,他只想先找点粥水喂喂婴儿。


    他能感觉到,婴儿的气息很微弱,他就要死了。


    第三日,他终于在一个小院里找到了一小碗米。


    他几乎是下意识要把那点生米塞进嘴里,他实在太饿了。


    但女子最后哀求的眼神不断回荡在脑海,他紧紧攥着一把米,怎么也喂不进嘴里。


    最后,他生了火,将那一小碗米煮成粥水,喂给婴儿吃下。


    之后,他带着婴儿在小镇上躲躲藏藏,四处找食物,但凡遇到人就跑,生怕要吃了他们。


    等曲丞相调来府兵围剿山匪,找到时亭的时候,已经是十日后。


    时亭又饿又累,身体撑到了极限,眼看就要和阎王见了面,但曲丞相却发现,他怀里的婴儿还在熟睡。


    曲丞相将一大一小两孩子救回县城。小的还好,喂了点羊奶又接着睡了,大的身体受损严重,请大夫费了好大劲才从鬼门关拽回来。


    结果清醒后,第一件事就是给他磕头。


    “谢我干什么?”曲丞相看着身形越发单薄的时亭,赶紧一把扶起来,“要不是我带你出京,你也不会遭这趟罪。”


    时亭眼睛清亮:“曲丞相带我来此,是为帮我长见识,此为第一份恩情。如今又救我性命,此为第二份恩情,晚辈没齿难忘!”


    曲丞相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地喊了声木头,换了个话头:“话说北狄人一直派人在镇上巡视,幸存的百姓又因缺粮而互相争斗,甚至食人肉,你是怎么躲过这些的?”


    时亭便将自己怎么摸清小镇街巷布局,北狄巡视规律,幸存百姓的大致活动范围的过程告诉了曲丞相。


    曲丞相意外地看着时亭,忍不住笑了下,道:“我先去把那些参与贩卖私盐的官员蠹虫抓了,然后带你们回京。”


    时亭和婴儿在县衙门住下,县太爷对他万分热情,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比他在帝都都好。


    他知道这都是看在曲丞相的面子,但他也没拒绝,而是借此让县太爷给婴儿置办了一应用品。


    每日看着婴儿,时亭总会想到自己小时候,加上婴儿与他亲近,只对他一个人咯咯笑,他总会生出无限同病相怜的感觉。


    “要不给你取个乳名吧。”时亭又想起了那位勇敢而伟大的母亲,道,“传言好人死后会升到天上做星星,然后守护着她最重要的人,所以叫你北辰好不好?”


    婴儿抓住时亭手指,咯咯发笑。


    “那就叫北辰了。”时亭摸摸小北辰的圆脑瓜,觉得更可爱了。


    回京后,一位老太医无子,愿意照顾北辰,加上离高府不远,方便时亭看望,曲丞相便将北辰交给他抚养了。


    不过老太医并没有给北辰另取名字,直接将这个乳名用作大名了。


    “小木头,做我学生怎么样?”


    回京没多久,曲丞相亲自到高家询问时亭,把高贺吓一跳,不敢置信地从椅子上跌落,赶紧把书房腾出来给他们用。


    时亭听说,曲丞相这辈子还没收过学生,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但他第一反应是,曲丞相是不是觉得带他出去差点丧命,才给的这个补偿?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木头,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补偿你。”


    曲丞相蹲下身来,认真地看着时亭,道,“我看中你,自有我的道理,而且你要知道,做我曲斯远的学生,得到的荣耀远没有责任大。”


    时亭从曲丞相眼里看到一种类似惊喜和希望的东西,但他还太小,看不懂那个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是他亲眼目睹了曲丞相清剿山匪,抓捕贪官污吏,解救无数被私盐迫害的百姓。反观自己,保护一个婴儿都很艰难,也没能力保护自己,更没能力阻止百姓被逼到绝境,只能吃人的惨剧。


    他第一次感受到力量强大的重要性,并且明白,只有足够强大,才能保护自己和他人。


    “曲丞相,晚辈愿意拜您为师!”


    时亭从没做过自己的主。


    但这一次,他选择鼓起勇气,为自己决定一回。


    曲丞相看着跪在面前的单薄小人儿,语重心长道:“你可要想好,我是帝师,我教的绝非升官发财之路,而是囊括天下苍生的大道,这是世间最难的路,对于你自己也是不归路。”


    时亭其实听不太懂,但他感觉到内心对某种东西的渴望,赶紧重复:“晚辈愿意拜丞相为师!”


    曲丞相噗嗤一笑,道:“哎呀,在你听不懂的年纪骗你做我学生,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


    “可是错过你,我这辈子可能真的收不到一个学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