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血溅巡察院

作品:《娶妻媚娘改唐史

    永徽五年四月,暮春的汴州,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隐隐的躁动。汴水汤汤,穿城而过,滋养着这座中原大邑,也滋养着盘踞于此、枝繁叶茂的荥阳郑氏及其姻亲故旧网络。李瑾在寿州雷厉风行的消息,比春风更快地吹到了这里,在看似平静的市井水面下,激起了冰冷的潜流。


    汴州刺史冯全,这位郑家的“门生”,比寿州的周渭要谨慎得多,也棘手得多。他并未像周渭那般消极敷衍,反而摆出了一副积极推行新政的姿态。李瑾的车驾尚未入城,迎接的仪仗和歌功颂德的士绅百姓(其中多少是自愿的,值得玩味)就已排列在城门外。冯全本人更是亲自出迎,态度恭谨至极。


    “下官冯全,携汴州同僚、父老,恭迎李相莅临巡察!李相不辞辛劳,代天巡狩,体察民情,实乃汴州百姓之福!” 冯全四十许年纪,面皮白净,三缕长髯,笑容得体,言语周到,挑不出一丝错处。


    李瑾下得车来,虚扶一把,淡淡道:“冯使君不必多礼。本相奉旨巡察新政,旨在纠弊兴利,还望使君与诸位同僚,坦诚相待,同心协力。”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冯全连连点头,侧身引路,“相爷一路劳顿,下官已在州衙略备薄酒,为相爷接风洗尘。新政推行诸事,席间再向相爷详细禀报,如何?”


    “接风就免了。” 李瑾摆摆手,目光扫过那些穿着整齐、面带“感激”笑容的“父老”,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本相沿途已听闻汴州‘惠农钱庄’办得红火,百姓交口称赞。不如先去看看钱庄,再看看州衙案牍,酒宴之事,容后再说。”


    冯全笑容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旋即恢复自然:“相爷勤于王事,下官钦佩!既如此,便请相爷移步‘惠农钱庄’,只是那里嘈杂鄙陋,恐怠慢了相爷。”


    “无妨,本相就是来看实情的。” 李瑾当先而行。赵虎、苏稷紧随其后,百骑司的好手们则不动声色地散入人群和四周街巷。


    汴州的“惠农钱庄”设在州衙东侧一座修缮一新的院落里,门面宽敞,人来人往,看起来颇为热闹。门口有胥吏维持秩序,院内设有几张桌案,有书办在登记、发放契约,看起来井然有序。借贷的百姓排着队,脸上虽仍有菜色,但似乎并无太多怨愤之色。


    冯全在一旁介绍:“自朝廷颁行‘青苗贷’,下官不敢怠慢,即刻遴选得力胥吏,辟此专院,严令依制办理。月余以来,已放贷粮食一千五百石,钱三千贯,惠及农户近千户。百姓无不感念陛下、皇后与相爷恩德。” 说着,指向墙上张贴的告示和整齐码放的契约样本,“一切皆按朝廷章程,息率明示,契约统一,绝无额外加征。下官每日必来巡视,严防胥吏舞弊。”


    李瑾点点头,走到一张桌案前,随手拿起一份刚刚签押的契约副本。格式确是朝廷统一制式,条款清晰,息率写明二成。借贷的是一名老农,正颤巍巍地按手印。书办态度也算和气。


    “老丈,借这钱粮,可还顺当?有无胥吏刁难,额外索要?” 李瑾温声问道。


    老农有些惶恐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冯全和书办,低下头,嗫嚅道:“顺当,顺当……青天大老爷的恩典,顺当……”


    李瑾不再追问,又看了几份已办结的契约,表面看去,确实无懈可击。他抬眼看了看钱庄后院,那里堆放着一些麻袋,似乎是存粮。


    “粮食品相如何?可都是新粮?”


    “回相爷,皆是去岁秋收的好粮,下官亲自查验过的。” 冯全连忙道。


    李瑾不置可否,对苏稷使了个眼色。苏稷会意,借口如厕,悄然离开。片刻后回来,对李瑾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他刚才趁人不备,用随身小刀在角落一袋粮食上划了个小口,里面露出的谷物,成色尚可,但绝非全是“好粮”,夹杂着些许陈粟。


    李瑾心中有数,不再多看,对冯全道:“看来冯使君确实用心了。本相有些乏了,先去驿馆歇息。明日再来州衙,查看‘考成法’相关卷宗。”


    “下官早已为相爷备好驿馆上房,请相爷随下官来。” 冯全暗松一口气,笑容更加殷勤。


    接下来的两日,李瑾白日里查阅州衙文书,听取汇报,晚间则在驿馆梳理所得。冯全准备得极为“充分”,各项“考成”数据,如户口、垦田、赋税、狱讼、学校、民情,皆条目清晰,数字“漂亮”,卷宗垒得整整齐齐,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治绩斐然”。至于“青苗贷”,更是账目清楚,手续完备,几乎挑不出毛病。


    然而,正是这“挑不出毛病”,让李瑾心中的疑虑更深。汴州的情况,比寿州复杂十倍。寿州的抵制是消极的、粗糙的,而汴州的抵制,则是积极的、精致的。他们 不 是 对 抗 新 政, 而 是 在 “ 完 美 执 行” 新 政 的 表 象 下, 悄 然 置 换 了 内 核。 粮食掺陈,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环。真正的关键在于, 谁 能 借 到 钱 粮? 借 到 的 钱 粮 最 终 流 向 了 哪 里?**


    苏稷和赵虎带人暗中查访数日,带回的消息印证了李瑾的猜测。那些在“惠农钱庄”排队借贷的“农户”,相当一部分是郑家及其附庸家族的佃户、仆役,甚至是冒充的。真正的贫苦农户,要么被各种“手续不全”、“担保不足”等理由婉拒,要么在漫长的排队和“审核”中耗尽耐心,最终不得不转向早已“等候”在旁的郑家等大户的高利贷。而借出的官贷,经过这些“白手套”一转手,往往又流回了大户手中,或用于囤积居奇,或用于发放更高利息的借贷。朝廷的惠民之策,在汴州,几乎成了大户们套取低成本资金、进一步盘剥百姓的工具!而这一切,在冯全精心制作的账目和报告中,被掩盖得天衣无缝。


    更棘手的是,汴州的胥吏体系,几乎被郑家经营得铁板一块。从州衙的户曹、仓曹,到县里的三班六房,关键位置皆有郑家姻亲、门人或被其掌控把柄之人。想要从内部突破,难如登天。百姓受其积威压迫,又得了些许“秩序井然”的假象,敢怒不敢言,甚至有些被蒙蔽者,真的以为“冯青天”推行新政有力。


    “公子,这冯全和郑家,比寿州那帮人高明太多。他们是在用新政的壳,行旧弊之实。我们明面上抓不到把柄,强行查办,恐其以‘推行新政得力’反咬一口,煽动‘民意’。” 苏稷眉头紧锁。


    赵虎也道:“驿馆四周,明里暗里多了不少眼线。冯全每日‘殷勤’问候,实则监视。我们的人外出查访,也时常被不明身份的人跟踪。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恐有危险。”


    李瑾站在驿馆窗前,望着汴州城的夜色。街道上灯火阑珊,看似平静,但他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涌动的暗流。冯全和郑家,绝不会满足于仅仅“应付”他。寿州的雷霆手段,已让他们成了惊弓之鸟。他们现在摆出这副“积极配合”的姿态,既是麻痹,也是试探。若自己查不出实质证据,或迫于“完美”表象无法发作,他们便算过关,甚至能借此邀功。但若自己执意深挖……


    “他们不会让我轻易离开汴州,带着疑点离开。” 李瑾缓缓道,“要么,我查不出什么,灰溜溜地走;要么,我‘意外’地死在这里。前者是他们期待的,后者……恐怕也已在他们预案之中。” 他转过身,眼中寒光闪烁,“既然他们布好了局,那我们就将计就计,逼他们自己跳出来。”


    次日,李瑾突然下令,在州衙旁另设“巡察院”,公开受理百姓对新政推行过程中所有不公、舞弊之事的申诉,无论涉及官员、胥吏还是豪绅,皆可前来告发,并承诺严格保密,严惩不贷。同时,他要求冯全提供“惠农钱庄”所有借贷农户的详细名册、住址、田产及担保人信息,声称要“随机走访,复核实效”。


    这两招,如同两根钢针,直刺冯全和郑家的命门。公开受理申诉,等于打开了百姓言路的口子,即便多数人仍不敢告,但只要有一两个“愣头青”或苦大仇深者鼓起勇气,就可能引爆火药桶。而复核借贷农户,则意味着他们要深入乡里,实地查证那些“白手套”的真伪,谎言将无处遁形。


    冯全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他一面应付着李瑾,表示“全力配合”,一面暗中加紧了布置。


    巡察院开张的头两天,门可罗雀。显然,郑家的积威和冯全的“政绩”仍然有着强大的威慑力。但到了第三天,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汉,在院门外徘徊了许久,终于一咬牙,冲了进来,扑通跪倒在地,高喊“青天大老爷申冤!”


    老汉姓韩,是城郊佃户。其子去年因病借了郑家一笔“对本利”的高利贷,利滚利之下,无力偿还。郑家恶仆逼债,将其仅有的三亩薄田和两间茅屋夺走,还将他儿子抓去为奴抵债。韩老汉告到县衙,反被以“诬告良善、扰乱公堂”为由打了板子赶出。听闻巡察院可告豪强,他拼死前来。


    李瑾亲自接见,详细记录了案情,并让苏稷立即带人按老汉提供的线索去查。虽然料到郑家必然已将痕迹抹得差不多,但这“第一声鼓”,意义重大。消息不胫而走,巡察院外,悄悄聚集了一些观望的百姓。


    冯全很快得知了消息,当夜,他并未亲自出面,但李瑾的驿馆外,眼线明显增多,甚至出现了几个形迹可疑、目光凶悍的江湖人物。赵虎加强了戒备,百骑司的好手也提高了警惕。


    第四天,又有几个胆大的百姓,悄悄递了状纸,内容大同小异,皆是指控郑家及其爪牙巧取豪夺、欺压良善,并与胥吏勾结,阻挠他们获取“青苗贷”。矛头开始隐隐指向州衙。


    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向了冯全和其背后的郑家。他们知道,一旦让李瑾抓住确凿证据,坐实了“阳奉阴违、欺上瞒下、盘剥百姓、扭曲新政”的罪名,那就不只是丢官去职,很可能抄家灭族!尤其是李瑾手中那柄“尚方剑”,有着先斩后奏的恐怖权力。


    “不能让他再查下去了!” 汴州城东南,一座深宅大院内,郑氏家主郑元礼(郑伦族兄,致仕的工部侍郎)面色阴沉,对冯全和几位核心族人、依附的豪强道,“寿州之事,已是前车之鉴。李瑾此子,心狠手辣,不循常理。他设这巡察院,就是要挖我们的根!那些泥腿子,平日里畏我如虎,如今见有了一丝指望,便如野草见风,蠢蠢欲动。再让他折腾几日,恐生大变!”


    “叔父所言极是。” 一个面容阴鸷的中年人接口,他是郑元礼的侄子,现掌管家中外务,“可李瑾是钦差,手握尚方剑,身边又有百骑司护卫,硬来不得。除非……” 他眼中凶光一闪。


    冯全冷汗涔涔:“不可!刺杀钦差,形同谋逆!一旦事发,那是诛九族的大罪!长安那边,皇后和李勣绝不会善罢甘休!”


    “难道坐以待毙?” 另一人怒道,“他查下去,我们一样是死!而且会死得更难看!别忘了,这些年我们做的事,哪一件经得起查?光是隐匿田产、偷漏赋税、私设刑堂这几条,就够砍头了!何况还有扭曲新政、欺君罔上!”


    郑元礼抬起手,止住争吵,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冯使君说得对,刺杀钦差,风险太大。但……若钦差自己‘行事不慎’,‘激起民变’,在混乱中‘意外’身亡呢?”


    众人一愣,看向郑元礼。


    “李瑾不是要查吗?不是要为民申冤吗?” 郑元礼缓缓道,“那我们就给他‘冤情’!找几个‘苦主’,去巡察院喊冤,就说……家中子弟被李瑾的护卫无故殴打致死,或妻女被巡察院的人掳走侮辱。然后,我们再派人煽动‘义愤’的百姓,聚集巡察院,要求李瑾给个说法。届时,人群混乱,冲突一起,刀剑无眼……李瑾‘激变地方,处置失当,不幸罹难’,这个罪名,够不够?”


    冯全听得心惊肉跳:“这……这能行吗?百姓岂会轻易被煽动?”


    “百姓懂什么?” 郑元礼冷笑,“给点钱,让混在里面的自己人带头喊打喊杀,再趁乱放几把火,杀几个人,场面一乱,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事后,我们就是平定民变、保护钦差(不幸身亡)的功臣!至于真相,死无对证,还不是我们说了算?长安那边,天高皇帝远,皇后再怒,没有实证,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把整个汴州的官吏百姓都杀光?”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灯花爆开的细微声响。这是一个极其冒险、但似乎又能一举解决所有麻烦的计划。


    “好!就依叔父之计!” 阴鸷中年人咬牙道,“我手下养着些亡命之徒,正好派上用场。再联络城里那些泼皮无赖,许以重利,让他们混在百姓中煽风点火。”


    “官府这边,我来安排。” 冯全擦着汗,知道已无退路,“巡街的武侯、州衙的差役,我会让他们‘晚到’片刻。但……事后清查,需得干净利落,不能留下活口把柄。”


    “自然。” 郑元礼点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事不宜迟,就在明日午时,巡察院外人流最多之时动手。记住,要做得像一场‘意外’的民变。”


    阴谋,在夜色中酿成。一张针对李瑾的死亡之网,悄然张开。


    而此刻的巡察院内,李瑾正在油灯下,审阅着今日收到的几份新诉状,眉头越皱越紧。这些诉状,指控的矛头越来越直接地指向州衙高级官吏,甚至隐约牵扯到冯全。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对方似乎有些……着急了?


    “赵虎,” 他忽然开口,“这几日,外面眼线有何异动?”


    “回公子,比前几日更多,更明目张胆。尤其是今日午后,多了不少生面孔,眼神不正,像是江湖人物。” 赵虎沉声道,“属下已加派了双哨,巡察院内外也安排了暗桩。”


    “苏稷那边,复核名册有发现吗?”


    “苏先生傍晚遣人回报,已核对出数十户借贷人信息可疑,或是查无此人,或是与郑家关联极深。他正带人连夜暗访其中几户,最迟明早会有确切消息。”


    李瑾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黑黢黢的街道。“太顺利了……” 他低声道,“冯全和郑家,忍耐快到极限了。狗急跳墙,恐怕就在这几日。传令下去,所有人,今夜衣不解甲,刀不离手。巡察院内外,加强警戒。还有……” 他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明日,将所有收到的诉状,尤其是涉及郑家和州衙要害人物的,单独誊抄一份,用火漆封好,派两名最可靠的兄弟,连夜出城,分走两条路,务必在明日午时前,送到洛阳留守府和长安政事堂李司空手中!”


    “公子是担心……” 赵虎神色一凛。


    “有备无患。” 李瑾声音平静,却带着凛冽的寒意,“若他们真敢动手,那便是自寻死路。我们……等着。”


    夜色更深,汴州城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但这寂静之下,杀机已如毒蛇般昂起了头,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