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想，夜川听到她这番近乎自欺欺人的话，竟从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笑声不大，在寂静中却异常清晰，里面饱含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像一把刃，瞬间刺破了夜巧灵勉强维持的脆弱幻想。


    “你当真这么以为？”


    他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她强作镇定的脸上，“别再骗自己了，丫头。你阿爹带着你妹妹一走了之，就是明明白白地放弃你了。他们这一走，不会再回头，更不会再回来接你。”


    他的话尖锐刻薄，毫不留情，字字如锤，狠狠砸在夜巧灵的心上。


    饶是夜巧灵平日里性情再如何好，此刻也难以抑制地涌起被冒犯和刺痛的怒意，她猛地抬头瞪向夜川，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关！关你甚事？！”


    夜川闻言不露愠色，语气平静地安慰道：“莫要恼。我找你只想问一句，你难道真的甘心永远被留在原地，被那些人抛下吗？”


    这句话像针尖，精准地刺入了少女内心最隐秘的痛处与不甘。


    夜巧灵心知来者并非真相慰藉，她眸光流动，反问道：“你来此，究竟想让我做些什么？”


    “不难。”


    夜川见她态度有所松动，眼中掠过对少女敏锐心性的赞赏，唇边的笑意也加深了几分，“我近来正在潜心研制一种特殊的香料，只是调配过程繁复琐碎，需得一位心耐性十足之人从旁协助。我观察许久，觉得你....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少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语问得一怔，先前心中的那点抗拒与戒备，似乎也随之悄然松动了几分。


    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一个或许能够改变些什么的机会。


    这念头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一缕微光，虽不明亮，但足以让她心头那场连绵不绝的阴郁大雨，悄然停歇了几分。


    夜川忽然侧耳，似在凝神倾听窗外，继而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喃喃低语，似乎在确认某个微不足道的事实：


    “雨停了。”


    夜巧灵闻言，下意识地望向窗外。


    雨真的停了吗？


    她方才竟未察觉，此刻仔细感受，似乎真的听不到那连绵的雨声了，只有一片异样的寂静。


    夜巧灵心中念头纷杂，思忖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同意了协助夜川研制香料。


    而他们共同研制的，正是日后在罗家发现的奇异香料。


    当时的夜巧灵，尚不清楚这香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玄机与威力，只是凭着本能的敏锐，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是，夜川对她亦师亦友的照顾与倾囊相授，又让她不能忽视，也无法轻易否定。


    不得不承认，夜川确实出色，在他的悉心指点下，三年光阴荏苒，夜巧灵脱颖而出，成了那一批孩子中新晋的佼佼者。


    “看吧，我早就说过，你的天赋与能力，绝非比不上夜昕灵。”


    夜川得意的吹捧，同时不忘拿她与夜昕灵作对比，自以为深刻地洞悉了她内心深处对夜昕灵的厌恶。


    “嗯。”


    夜巧灵没有理会对方言语中的挑拨与比较，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


    她与夜昕灵之间的事，复杂微妙，无需旁人理解，更不屑于借此来肯定自己。


    夜巧灵将刚刚炼制完成、毒性猛烈的蜈蚣随手扔给夜川。


    即便这只蛊虫威力非凡，但在夜巧灵心中，喜欢的蛊虫，唯有这只陪伴在她身边最近的蜘蛛。其他的....不重要。


    香料的进展比夜巧灵预想中要快上许多。


    而彻底让她下定决心离开的契机，源于几只误食了香料的兔子。


    那日她一时疏忽，将沾染了香料粉末的草料混入了兔笼。


    待到意识到不对劲，急匆匆奔向笼子时，眼前已是惨不忍睹的景象。


    笼内一片狼藉，血迹斑斑，同类相食。


    夜巧灵看着兔子嘴边残留的同类血迹，怔愣在原地，而兔子听到动静后，缓缓转过头，猩红的眼睛紧盯着夜巧灵，嘴角还挂着碎肉和毛皮。


    下一瞬间，兔子发疯般地冲向夜巧灵，却被她眼疾手快地拎起后颈。


    靠近时，熟悉的香料气味迎面扑来，联想到兔子的变化，她隐约意识到香料绝非寻常。


    后来，夜巧灵萌生退意，不愿再继续与夜川一起，进行这愈发走向不可控的尝试，她便寻了个机会，直言自己想要离开。


    她没有提及那日兔笼中的惨状，试图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岂料，夜川只是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满是了然意味的笑容：“何必自欺欺人？你与我，骨子里本就是一样的人，是需要自己搏出一条生路的弃子。离开这里，你便会发现，这偌大的世间看似繁华，兜兜转转，尝尽冷暖之后，终究还是会觉得我这里最好。”


    夜巧灵不愿再听他这些蛊惑人心的话语，毅然决然地转身，独自一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养育她的故土。


    那一次，她把心底最后对外界的畏惧，也亲手扼杀了，山风吹起她单边的麻花辫，她没有回头。


    几经辗转漂泊，历经坎坷。


    最终，在她十二岁那年，拜入了远离湘疆、相对清正的天元宗，试图与过往彻底割裂。


    不曾想，时隔这么多年之后，竟会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再次嗅到深埋于记忆深处的气味。


    起初，夜巧灵只觉得异香有几分熟悉，知道是湘疆的，但一时难以想起具体来源。


    直到在荒废破庙中，亲眼见到夜川的时候，她才骤然惊觉，这份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夜川他竟真的凭借着他那偏执到近乎疯狂的毅力，将那奇异香料研制成功了。


    语毕，他们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众人皆在消化着这远超最初预料的复杂信息。


    良久，一旁的宁观澜突然出声道，话语中是恍然与凝重，“若论此事，本非天元宗应插手，然恰逢宗门此次破例，同时派遣甲等阶位捉鬼师前来长安。”


    几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到他身上。


    “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们。”


    宁观澜缓缓道，眼神凝重的注视在场每一个人，“临行前，逍遥天师曾隐晦地提点此次长安之行，绝非寻常的捉鬼驱邪那么简单，背后牵扯的，恐怕远比想象的要深。”


    此言一出，旁边的宁洵也像是被点醒，紧接着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在我们出发之前，我偶然瞥见有朝廷内侍打扮的人，低调地进入过天元宗。如今看来，或许从那时起，宗门与朝廷之间便已就此事达成了某种安排。”


    众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朝廷恐怕早就想介入管理这鱼龙混杂的鬼市，却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契机与借口，由此才借天元宗捉鬼师之手，一则为铲除威胁长安的隐患，二则，便是为日后顺理成章地接管铺路。


    宁辰清眼神冷冽如霜，沉声道：“如今夜川人在长安，所图，绝非小事。”


    夜色渐深，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在身后渐次亮起。


    待到日落西山，暮色四合，他们便离了茶铺，身影没入街头，朝着鬼市行去。


    只见两个身形高大、身着制式盔甲的侍卫守在街口两侧，对进出之人视若无睹，又无形中形成一种威慑。


    在进入鬼市之前，他们已按照规矩准备好了各式面具。


    甫一踏入这条奇异街市，眼前的景象便让他们瞬间惊愕。


    整个街道上空，密密麻麻地悬挂着无数盏昏红色的灯笼，光线迷离暧昧，将地面与行人的影子拉得光怪陆离。


    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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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侧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商户摊位，售卖之物千奇百怪，许多甚至闻所未闻。


    来往行人熙熙攘攘，皆戴着或狰狞、或华丽、或诡异的面具，遮掩了真实容貌与身份，只剩下模糊的身形与压低的话语声灯笼光下浮沉。


    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人群中混杂着的一些身影。


    例如，有人头上似乎顶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或是手臂上依稀可见非人类的毛发。


    可当他们凝神再看时，那些异状又恍惚不见了。


    捉鬼师们尽量让自己显得寻常，随着人流朝着鬼市深处那栋灯火通明的蜃楼缓缓靠近。


    街上人挨着人，脚尖碰着脚跟，摩肩接踵。


    他们尽力互相跟随，彼此照应，期间还要时刻小心，避免被人群冲散。


    可是千防万防，变故还是发生了，几个逆着人流、急匆匆穿行的身影猛地撞入他们中间，瞬间将本就脆弱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裴念只觉得一股大力从侧面撞来，她被挤得一个踉跄，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摔倒。


    待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时，视线所及，尽是戴着各式面具的陌生身影，其他人的踪影，已然消失在人海之中。


    “怎么每次都是我跟他们走散。”裴念看着眼前涌动不休的人潮，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顺手将头上有些松动的束发丝绦重新系紧。


    她定了定神，打算寻个空隙，重新挤进人群，朝着大致的方向追去。


    不曾想，下一刻，她的衣袖忽然被人从下方轻轻扯住了。


    “姐姐......”是一个稚嫩怯懦的孩童声音，带着哭腔。


    裴念转身低头，看见扯着自己袖口的，是一个扎着双羊角辫、脸上戴着可爱小兔子面具的小女孩，个子只到她腰间。


    她下意识地俯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与小女孩齐平，抬手轻轻抚了抚女孩柔顺的发顶，放柔了声音询问道：“怎么了？小妹妹~”


    小女孩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将她的衣袖攥得更紧了些，仰着小脸，透过兔子面具的眼孔，似乎能看见里面蓄满了泪水。


    她哽咽着抽抽搭搭地说：“姐姐.....我和哥哥走散了，我找不到他了，你能带我找哥哥吗？”


    裴念的目光透过面具，静静地注视着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眸。


    鬼市把戏，层出不穷，谁能保证看似无害的孩童，不是某种精怪伪装的？


    片刻后，她垂下眼睫，遮掩住眸中的审视，语气愈发温柔，甚至还有恰到好处的怜惜：“好呀，小妹妹别怕。姐姐这就带你去找哥哥，一定帮你找到，好不好？”


    她说着，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朝着小女孩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姿态充满了安抚与邀请。


    然而，另一只手则悄然无声地移到了腰间，轻轻搭在了剑柄之上。


    一路上，鬼市的人流依旧拥挤喧嚣。


    裴念牵着小女孩的小手，在人群中缓慢穿行。


    孩童的天性使然，一旦觉得身边有了倚靠，安全感稍增，注意力很快就被两旁的摊贩所吸引。


    因为裴念陪在身边，似乎也不怎么害怕了，她开始奶声奶气地主动搭话：“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裴念闻言，正欲低头回答，却被不远处一个摊位前发生的争执吸引了过去，似乎在为了某件货物讨价还价，声音逐渐拔高，引来了周围些许侧目。


    也正是在这时，牵着她手的小女孩突然激动了起来，另一只手指着争执方向的一个身影，用力摇晃着裴念的手，声音带着惊喜与急切道：“哥哥！是哥哥！姐姐，我找到哥哥了！”


    灼灼跃动的灯火下，只见一位身形清瘦的少年，正与隔壁摊位一个身材魁梧又满脸横肉的男子激烈地争执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