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唐
作品:《月与砂》 她说着陌生的语言。
那声音在艾玛脑海中缓慢地流转,勾起一抹模糊的熟悉。
艾玛一时没想起熟悉的原因,但她望着那双温和的眼睛,半人马的躯体,心中恍惚动一动,仿佛得到某种默契。
于是异常久违地,她开口回答,用波克奈利的语言:“你好,我叫艾玛。”
半人马女士微笑起来。
她向后退开两步,步伐放松而优雅,长长垂下的尾巴有节奏地晃了晃,向艾玛伸出一只人的手:“来我身上坐坐吗?我们去安静点的地方说话。”
周围确实喧哗起来了。
大部分人不会使用翻译法术,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但旁边的西里斯全都能听明白。
艾玛接下她的邀请,半人马女士打了个响指,在自己背上装了套鞍具,搭着艾玛的手将她扶上马背。
她慢悠悠在原地转个圈,马背的起伏带着奇妙的熟悉,艾玛很快回忆起学过的骑术知识,但手边并无缰绳。
女士说:“抱紧我的腰,小姐。”
随着她转圈,周围的人群有意识地退开避让,在她周围留出一片明显的空地,只有西里斯仍然站在那儿。
她停下转向,面对着他,说:“这次你跟得上吗?”
西里斯说:“跟不上也找得到。”
女人于是大笑,不再回顾,转身扬蹄而去,一瞬间就不见踪影。
市集中的路人不敢拦阻,见那神话般的人马看不着了,方揣着将定未定的心回过头,发现刚才那个和半人马对话的红发男人也消失了。
日光下的空地干净,只余飞扬的沙土尚未落定,像一阵幻觉般轻薄的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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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远离了市集后,半人马的女士放慢了步子,在沙地上漫步般踢踏。
“唐……”艾玛想叫她的名字,却在开头卡了壳。
未曾学习过的语言,只听过一遍的名字,她一时复述不出来。
“叫我‘唐’就好。”她用通用语说道,“同为女巫,用不着敬语。我的名字不好发音,你们这边基本没人叫得对。”
“‘唐’。”艾玛又念了一遍这个简短的名字,以那似曾相识的另一种语言的语调,熟悉感从回忆中被打捞起来,“啊……我听过这种语言。
“在阿瓦托芬的时候,我见过一个从乌奇波斯山脉东边来的男孩。他说那座‘不可翻越之山’的东边还有广阔的陆地,那里有许多‘牧神’的传说。”
“年轻的生命总是带给人惊喜。”唐笑一笑,“是的,我出生在乌奇波斯山脉东边的大陆。牧神的本体是无数松散的碎片,其中大多数埋在东边,所以牧神的女巫往往诞生在那里。
“陆地与海洋相隔绝,乌奇波斯山又是一道巨大的隔断,日神和月神的本体在山脉以西,牧神在山脉以东,从而有了这样的信仰文化差异,真有趣不是吗?”
她的笑声一晃一晃。
艾玛看着她起伏的长发,发丝间用细细的绸带扎出几根麻花辫,棕色和灰白的发丝交缠着。
艾玛拈起她一根发辫,说:“在上面挂铃铛感觉会不错。”
“哦,我试过。有一次在头发和身上挂满了几十个铃铛,沉得很,在镜子里远看着不错,跑起来吵得像有一千只鸟在开会。
“我自己先嫌烦了,就全都拆了下来。况且要长途旅行,行李总是轻点好。”
唐的人身穿着轻薄凉快的衣服,腰上挂着线编的链绳,不知什么材质,反射着柔润的光,系着短刀、水壶和三两个小口袋。
在给艾玛准备鞍座之前,马身上还有一个较大的口袋,现在被挪到了身侧。
艾玛打量那口袋的大小,说:“看起来不像能装进一张弓。”
“那可太大了。”
“故事里总说,你出现时会带一张金色的弓,一开始可能会把它藏在布包里。”
“从前确实有人送过我一把镶金的弓,但实在太难用。我把金子剥下来送了人,木材拿去种成了树。
“大概是留在故事里做了个有记忆点的特征吧,听起来还不错。”
“但故事里没有留下你的名字,因为太难念了?”
“百年千年之后,一个活在别人口中的名字,也并不能证明我真正怎样的存在过。
“对他们来说,有意义的只是故事里的符号,我不介意当一个对别人有所助益的符号,但这象征不必冠以我的名字。”
唐又笑一笑,“当然,难念或许是原因之一呢。”
“东边的人应该不会叫错了吧。”
“概率小些。那里也有诸多的国家,不同的语言,还有拗口上数十倍的。
“西边有通用语,那边却没有通行的语言。想来有点惭愧,日神和月神的女巫在这里建立神殿,推行通用标准,但我们——牧神的女巫是待不住的。再多富丽的神庙,也没有四方云游有吸引力。
“牧神的本体散落在各个地方,东边也有,西边也有,这里那里碎着一两块,具体不知道埋在什么位置。大约海里也有,我去海面上跑过。
“我看哪里都像看故乡,又处处不是我的归属,但并不觉得孤独寂寞。
“哪里都是我的来处,处处可供我栖身,便任何地方都一样。我们生来如此。”
唐的声音是轻松的,她说话时仍然看着远处。
艾玛顺着她的目光,尽头处并没有什么东西。
但唐的长发像细密的织毯,许多外翘的线头,埋在其中温暖而柔软。
“你在找什么地方吗?”唐问她,“或许任何地方不能比你的神殿更好。”
“我在那里感到‘完整’,但我为此不安。这大概很奇怪。”
艾玛沉默了一会儿,又自己为自己做了回答,“我们追求‘完整’,但完满是停滞,缺损才带来变化。”
唐说:“我在旅途中总是看见月亮。从残缺到圆满,又从盈满到缺损,周而复始地循环,如车轮行船,时间在它们辙下转动,永远向前行进。
“无论圆满缺损,我们当下所见的,都只有眼前时间中那一个切片。月亮一直非常美丽。”
艾玛伏在她背上,闭着眼睛,仿佛在她语声里寻找了一会儿夜晚:“真好。听起来你有很愉快的旅途。”
“而你的旅途刚刚开始,你抱有疑问,那困惑会为你指引属于你的路。
“可爱的、年轻的女巫,浪费些时间吧,多关心些你从前认为不必要的事。
“你的时间漫长,不必急于任何决定,答案或许藏在细枝末节的琐碎里。
“而我祝愿你,能够享受这趟旅行沿途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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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从脸颊滚落,嘴唇在高温里发干。
西里斯熟悉这样的情境,只是许久没有这样一个人在沙漠里独行。
上一次是很久之前,他不太愿意去想了。记忆跟沙地上干旱的血泊牵连在一块儿,风声里只有自己的呼吸。
腰间挂着水壶,西里斯一时不打算喝。
这具身体矛盾又怪异。汗水、眼泪和鲜血,纵使从身体中流失,也很快会有新造的部分将之补足,无需向外求索,他现今都不明白是怎样的构造。和女巫一样不讲道理的逻辑。
口渴是一种即时的幻觉,他知道自己并不缺失水分。
但西里斯还是舔了一下嘴唇,碰到干涸的皮肤。
牵系在他和艾玛之间的契约的红线在他脑海里比划距离,他不感到急迫。
那红线抻长了距离,远远地拉开,却减缓了速度,甚至掉过头来,向他靠近了。
西里斯停下脚步,人马的足蹄也在他前方停下。
艾玛搭着唐的手,踩着蹬,轻盈地从她背上落下。
西里斯的目光跟着她,直到艾玛走过来,停在她牵住他的手上。
西里斯抬过头,回应投来的视线。
唐的目光从他发顶落到发尾,又从发尾回到他脸上,像初次认识一个人。
“一百多年不见了?”她说,随意而不确定。
“我也记不清了。”西里斯说。
唐语气里带点感叹:“亲眼见到还是觉得奇妙,你看起来真的没什么变化。我是说,外形。”
“哦,”西里斯平静道,“那真意外,我以为你完全不记得我的脸。只是觉得‘看起来真是年轻’才有这样的感想?”
“啊,这语气倒实在熟悉了,记忆清晰。”唐含笑道,“那么,‘没有姓名的塞利法斯’,你现在又有怎样的名字?”
“‘西里斯’。”他回答,“这个不会再改了。”
“真是个好消息。”唐点头,“或许我们有更多好消息可以分享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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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是草食动物,但半人马不是。
为了表达对这场见面的庆祝和对客人们的欢迎,唐现猎了一只野兽。
她从腰包里拿出一粒种子,扔在沙地上,种子一落下,便极速地生长成一支枯木。
唐折下它,木材便在她手里变化成一张弓。
她的手指捻上弓弦,弦就裂开,落下一根锐利的木箭,正正搭在持弓的指节上。
传说里,半人马神射手的箭必不会落空。
艾玛亲眼见到了神话走进现实,情绪很高。唐追去捡拾处理猎物的时候把弓给了她观赏。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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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弓箭的木材最后都物尽其用,唐又给它们变化了形状,搭成了取暖的柴堆,把处理好的生肉穿在签子上灼烤。
她另从包里取出些糕饼干粮,甚至还有两瓶酒。
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他们环坐在沙地上,附近有块岩石,阴影处生着些零星的野草,草叶发白的部位远看像花。
三个人在火堆边说无关紧要的闲话。气温、风向,过去的旅行,肉烤到几分熟了。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唐从包里取出把琴。
确切地说,取出来时琴是散的,或许能作为一种节省空间的办法,但一般人没唐这样的技艺。
她没用法术,手动地拼组了几个部件,拨动几个音来测试弦的松紧。
西里斯看着她调音,说:“我认识你的第三天,你忽然说‘看见了一只鸟’,扔下这句话就跑没影了。
“我当时真信了。你动不动心血来潮那一下,我以为真有什么鸟飞得比你还快。
“等了两天我才想明白过来,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蠢了。”
弦上掉出三两个走调的音,唐低声笑着,垂眼调整指板的位置:“记不得了,大概确实是个借口。”
“劳你还要编个理由骗我。”
“哦,别看我这样,我是擅长说谎的。编撰故事的技能和谎言相近,我特意学习过,为了讲给好奇的孩子。为他人保留幻想也是一种善举。”
“‘帮助别人’对你就这么有乐趣?”西里斯说,“如果真那么上心,你也不至于总记不住别人的脸。”
“外形只是一种表象,最容易腐朽,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唐轻松地说。
“声音也一样。”西里斯望着她,“你的嗓子也没那么年轻了。”
“毕竟一百多年了呀。”弦差不多调好了,或许还有点不明显的走音,唐笑着愉快地弹了一节,“我临近死亡的时候,最先消失的会是视力。但好在,我射箭从不依靠眼睛。
“更好的事是,我有一双很好的耳朵,它们对世界的认识比我的双眼还细致。”
她抬了一下眼睛,向着西里斯的方向。
目光穿透了空气,西里斯感到那视线并未落在自己身上。
“甚至,它们越来越灵敏了。”唐温和地说,“连从前不能听见的声音,也开始渐渐可以听见了。多么热闹啊,我第一次听见你身上这些回响。”
西里斯看着唐大半灰白的长发,脸容手臂上的皱褶。耳边切实的声音和沙哑,让回忆里遥远的生动音符虚幻了。
他移开了目光,在火堆边的影子里沉默。
唐跟着自己的曲调哼着音节,想起什么,停下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口袋,扔给西里斯:“——对了,礼物。”
“什么?”西里斯先皱眉疑问,手上已经接下了。
“种子。前阵子路过一个绿洲市集的时候,在商店买的。”唐又低头去拨弄琴弦了,“蒲公英的种子。你知道这种植物吗?”
“知道。”西里斯说。
“在我的故乡,乌奇波斯山脉的东边,我出生的地方。那里有种习俗:相信牧神的人,会把植物的种子洒在逝者的坟墓上,让死亡能多一次选择。
“如果了无牵挂,那么尽早切断前一次生命的因果,进入自然的循环;
“如果仍有留恋,可以借那种子扎根,以另一种形式,用植物生命的形态再度过一次生活。
“能够成活与否,都看逝者自身的选择。
“比起只能在人间飘荡,何处都不愿去的鬼魂,这或许是个安置执念的体贴方法。你觉得呢?”
西里斯看了那袋种子一会儿,问:“为什么是现在?”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被吓了一跳。一副要跟我同归于尽的气势。
“我猜自己那时候打不过你,又直觉这诅咒太麻烦,心急惦记着还有好多其他要做要看的事,所以趁早跑了,呵呵。但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不会是最后一次见到你。”
唐轻盈地说,“这对当年的你不会是有用的方法,但现在呢,‘西里斯’?事情有所不同了吧?”
西里斯从口袋上抬起目光,隔着火堆望见艾玛的眼睛。
火光在他们眼睛里闪动了一下。西里斯最终又将目光移开了。
唐哼唱着,拨动琴弦,弹起一首古老的民谣。
艾玛听不懂歌词,但没有借助法术,只是静静听着那陌生却满含感情的音节。
那陌生而遥远的异国的曲子在火焰上盘旋,久久地停留,在风声里细碎地飘开了。
落到很远很远,不知名的地方,降落在沙粒里,低低祝福着好梦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