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午庭阴

作品:《且团圆

    春末夏初的雨总是阴晴不定,下一阵停一阵的,迟迟不肯放晴。


    午后才下过一场雨,停歇了一会儿,如今竟然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来了。这般阴雨绵绵,倒叫人心生烦闷阴郁。


    他将伞收拢隔在廊檐上,又在石阶前僵站了一瞬。回过头去看院子,此刻弥漫着浓重水汽,映照绿意深重。


    春天了。


    天阴阴的显得屋内昏暗,然而却连灯盏都没有燃起来。


    他寻了火,将屋内的几盏灯点亮。火光一燃,屋子里瞬间暖光融融。


    江策看见薛婵卧床而睡,他笑起来,背着手轻轻走过去,随后坐在了床沿边。


    他好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又思念,又小心,于是只轻轻亲在了她的面颊上。


    像蝴蝶振翅般清浅。


    江策心满意足笑了笑,只从床沿起身坐在了脚踏上,双手托着下巴歪头用眸光描摹她的轮廓。


    她好像睡得有些不安稳,长眉轻轻皱起来。


    他伸出手去想要抚平,却听见窗外有细碎低语。似乎是小丫头们在悄声交谈,怕吵醒屋内熟睡之人,所以声音压得低。


    然而他耳力极好,将那低语都听了进去。


    “你说,姑爷是不是想要纳妾?”


    “可是,娘子才成亲不过半年呀......”


    “唉……瞧着姑爷虽对娘子好,却总有意无意地同云生、初桃两位姐姐说话。”


    “你别乱说,娘子近来病了一场,姑爷心疼多嘱咐两句也是有的。”


    她们说话声不大,夹杂在雨声里显得那样断断续续,听着让人心烦。


    江策听着有些生气。


    他何时要纳妾了?


    而且他们都成亲两年了,连日子都记不清楚。


    这些丫头,光顾着闲聊,屋内一个人都没有,连灯都不知道点上。


    江策一向不喜欢越手管薛婵的丫头们,往日里她也管教着从不出错,更不见这些掰扯闲话的。


    他起身快步窗前,迅速支窗要说她们。才愤愤支起,廊庑之上根本没有人,有的只是两只躲雨的圆雀。


    肚子里的气一下子又都泻了。


    那头薛婵却忽地捂住心口喘气,额头上也渐渐出了层汗。


    “怎么了?”他顿时紧张起来,着急忙慌的要冲到床边去揽她。


    只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却更快地将薛婵扶坐起来揽入怀中。


    那人轻声问她:“可是做噩梦了?别怕,那都是梦。”


    薛婵转醒,似是熟如往常般歪进那人怀里,轻声道:“只是夜来忽梦,梦见他了。”


    他将她搂紧了些,十分温柔地理了理薛婵散乱地鬓发,柔声道:“若你那亡夫在天有灵,必然不忍见你如此伤心病痛。所以,好好喝药,快快好起来吧。”


    亡夫......


    说的,是他吗?


    江策望着自己穿过他们身体的手,睁大的双眼里满是震惊。


    他这才又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


    那时,他的灵魂在尸山血海里飘飘荡荡想要回家寻他娘。然后黑白无常将他拘了去,要让他投胎。


    可是才要喝孟婆汤,过奈何桥,他砸了碗从地府里逃出来,逃到了人世间寻她。他是心有遗愿的幽魂,然而世事徸忽,早已过去好几年了。


    她已再嫁,身边亦有他人相伴。而他,是过去,是回忆。


    江策立在床边,将两人那温柔缠绵的景象看得透透的。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温柔的,和缓的。


    而从前他在薛婵身边的时候,则是跳脱的,又吵吵闹闹的。


    想起了一切的江策不肯离去,又在她身边留了几日。见着那人秉性温柔似水,事事以她为先,可谓是无一不好,无一有错。


    他见他细致耐心,照看薛婵薛婵的病痛,一照顾就是整夜。药要先尝过试了冷热方才肯给她饮下,亲自煨汤插手,绝不假手他人。


    江策试问自己,能做到如此吗?


    他做不到。


    所以,有这样的人在她身边也好。只要她过的好,哪怕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也无所谓。


    两人相处平静温柔,薛婵却总是有些郁郁。说话轻轻的,笑意也淡淡的。


    不过江策想,也许是因为生病了吧。待到病好了,她也就会像从前那样爱笑爱玩儿的。


    然而名医汤药过了无数遍,薛婵的病似乎是愈见严重,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连笑都没力气笑了。


    那人急得团团转,纵使再温和的秉性在此刻也忍不住抓着大夫的手发脾气。


    “你究竟是怎么看病的?施针开药来了无数次,那汤药都不知道饮尽了多少,怎么还不见好!”


    他怒极了,抓着大夫的衣领骂道:“庸医!庸医!”


    侍女忙拉开他,快速遣送大夫出门。


    他坐在床沿,握着薛婵的手,心痛担忧。


    江策立在他身后,只看见薛婵那苍白的脸,疲倦得睁不开的眼。心口一阵阵绞痛起来,有些喘不上气。


    有侍女轻步跪于床边,同那人低声说话。


    “若药石无医,说不准不是病呢?”


    “你什么意思?”他皱眉低头,江策亦看她。


    那小丫头道:“听说身边若有幽魂游魄的就易如此,娘子不正是去佛寺上香之后就开始不大好的吗?她又身子弱,说不准,正是带了这些东西回来,缠着不肯离去方才如此的。娘子这场病又生得离奇,不然为什么大夫总是瞧不出病灶呢?”


    那人若有所思。


    倘若是从前,江策定是不信的。


    可如今......到底是他连累了她。


    江策留恋不舍地看了看薛婵,他本想再伸手去摸一摸他,然而才抬起却又放下。


    他必须要走,必须要离开她。


    江策从床边飘出去,然而才过了屏风他又还是回了头。却见那人放下了薛婵床前铜钩挂着的幔帐,同那奉药侍女拉扯不清,举止暧昧。


    细碎低语传来。


    “娘子还睡着......”


    “你怕什么?我会吃了你吗?至于她,你更不用担心了。”


    “衣冠禽兽,斯文败类。”江策怒火中烧,冲上去要按着他打。


    然而他才要触到那人,只觉身形一晃,眼前又换了另一幅场景。


    夜深露重,烛火幽燃,药气浓郁。


    屋子还是那间屋子,只是更素简了些,那放着书画的架子此时又空了一大半。


    书案上有一幅画了一半的芍药小图。


    薛婵呢?薛婵呢?


    江策慌慌张张要寻她的身影,要移动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不是飘着的,是飞出去的。


    他找不着薛婵,又突遭这样的情况,一时间更加彷徨无助。猛然回头,对上那菱花镜。


    作为鬼魂,镜子本映不出身形,然而此刻镜中出现的却是一只青蓝羽的鸟来。


    他变成了蓝羽,准确的说附着在了蓝羽身上。


    在屋内一时找不到薛婵,江策干脆从窗子里飞了出去。院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只剩一些残留的痕迹能想到原先摆着花与灯架。


    不仅如此,连人都没有两个。


    他飞了好几圈才在游廊尽头的处看见两个正在煎药的小丫头。


    拿着扇子看炉的丫头一边哭,一边看药。


    “这才不过到两年,姑爷怎么就变了个人似的。娘子病的那样重,鲜少来看就算了。姨娘通房一个个地抬,如此还不满足,还要出去眠花宿柳。”


    她说着说着哭得更伤心,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娘子怎么这般可怜,做贵妃的姑姑与父亲接连去世不久,又遭这些……因着病重无所出,老夫人也都愈发不待见了。”


    “若非还有嫁妆傍身,都不知道这日子该如何过下去。偏生他还要盗娘子的书画卖钱送人。”


    听她哭诉的女子一直低着头,折断了手里的扇子:“当真是一家子豺狼虎豹,既要姑娘的名声去结交,又要姑娘老大人的书画去疏通,又将姑娘锢在这院子里。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两年,他们赶走了初桃,打死了莹月,发送了这院子里的人。咱们这院子里,死的死,散的散……”


    小丫头按着她的手,哭哭咽咽道:“云生姐姐,如今可就剩咱们俩了。若是姑爷再来,都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云生抬起脸,眸光冷冷:“他再来,我就杀了他。”


    江策落在两人身后,听完了这段对话连怒气都消尽了。


    有的只是万千悔恨。


    云生一转头,发现了他,擦了擦眼泪轻笑道:“你怎么出来了......”


    她要摸蓝羽,见着有人推开门径直往屋内走,立刻冲上去。


    江策扑棱着翅膀也追了上去。


    进了屋,只见两人就几卷书画僵持着。


    “给我!”


    “姑娘的东西,你拿了也不怕出门就死?”


    那人被如此直接羞辱,斯文俊秀的脸变得面目可憎,竟上前与她争夺起来。


    云生抱着画从他手中逃开,那人恼羞成怒掐着她的脖子将其按在书案之上。


    他冷冷一笑:“你以为她一个将死之人能护你多久,待她过两日死了。这些书画,连带你,都是我的。我劝你还是识相些,弄清楚这个家谁才是主。”


    云生一张脸被掐得涨红,渐渐脱力,却还死死抱着书画。


    江策冲上去直接啄瞎了他的眼睛。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娶了她又不对她好?”


    那人哀嚎一声捂上眼睛松开了掐云生的手,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流。


    “你这该死的畜生!”


    他作势要来抓,江策立刻扑棱着逃开,还时不时去啄它,恨不得要将另一只眼睛也给啄瞎。


    眼见着蓝羽要被他抓住,云生撑着匍匐过去抱着他的腿。


    那人一脚踹开云生,力道大的直接将她踹出撞倒了屏风。


    江策要去看她,猝不及防被一木匣打晕在地。


    他捉住它,按在书案之上,拿起烛台将尖刺狠狠捅入它的身体。


    江策感觉身体就这样被刺穿了,和当初被箭刺穿一样。身体连同灵魂都被尖刺贯穿,深深箍在书案上。


    鲜血喷洒,四溅开来,终究是毁了那幅尚未画完的小图。


    鸟雀身被钉在桌上,再也张不开翅膀,鲜血汩汩淌出去,洇红了粉白芍药,那宝石般的蓝羽暗淡下去。


    他成了一只死鸟。


    那人勾唇,露出凶狠恶毒的笑来,朝着云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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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高扬起了手。


    “砰!”


    那人身形一僵,鲜血从脑后沿着衣领晕染开来。


    “砰!”


    他彻底倒在地上,这才露出屏风前手持烛台的薛婵。


    江策看清了她。


    她竟然如此苍白疲倦,形如枯槁,瘦骨伶仃的身体在衣衫里空荡荡。然而眼中却是一片死意,平静冷漠。


    她不该是这样的。


    她该肆意纵情,去耍坏,去张扬。纵然走向生命的尽头,也不绝不该以这样的方式草草收场。


    若灵魂有泪,他该痛哭不已。


    薛婵晃了晃身体,抓紧手中烛台,向前走去。


    云生擦去嘴角的血,将要爬出去的人拖了回来,死死按在地上。


    那人苦苦哀求着:“我错了......我错了......”


    薛婵跌坐在地上,抄起烛台,一下又一下砸在他身上、心口、脖颈。


    “反正也要死,那你和我一起死吧!”


    那苍白的脸上溅满了鲜血,衬得一张脸近乎透明。她有些受不住病痛,开始呕血。


    然而手上的动作却未停,砸得地上的人再也不挣扎,直挺挺趴在地砖上。


    从他身上淌出的鲜血与薛婵呕出的血混在一处,一路流,一路淌。


    “啊——!!!”


    听见动静的盛服女子冲进来见到这幅场景尖叫起来。


    渐渐的,屋外脚步声纷至沓来。


    薛婵紧紧握着烛台从血泊里站起来,看着涌进门的人笑了起来。


    江策知道,她是在迎接自己的死亡。


    可是,她还这样年轻,还有那样长久的人生,怎么可以如此凋落。


    那些人冲进来,将她的双臂压折至身后,踹弯她的腿奋力让她跪在地。


    可是已经弥留之际的薛婵早已毫无顾忌。


    她挣扎着翻倒案桌,打碎瓷瓶。一边呕血,用烛台捅了一个又一个人。


    当她再也没有力气,当她浑身是血,终于坠落下去。


    “放开她!放开她!放开她!”


    江策嘶吼着开始挣扎,试图将灵魂从鸟身脱离。


    当灵魂被尖刺撕下一大块缺口,他终于从鸟身挣脱,靠着那近乎撕扯被成了两半的魂体冲过去接住她。


    薛婵跌落下去,跌入了他怀中。


    这一回终于江策终于抱住了她。


    他本无血,此时却化成泪,一颗一颗地掉。


    “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薛婵抬起满是鲜血的手轻轻拭去他的眼泪,淡淡一笑。


    “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窗外的雨下的愈发大了,大到他听不清她越来越轻的声音,大到身旁的一切开始分离崩析。


    怀里的薛婵早已闭目离去,然而她那副瘦骨嶙峋身体却也散成点点光亮飘出去。


    上天竟然薄情至此,连这短暂的重逢都要夺去。


    “回来!”


    “回来!”


    “求你回来!”


    江策哭爬着去抓那唯剩的一点点光亮,捧在手心里,然而才触到就彻底消散。


    灵魂也会如此心痛吗?


    痛到他喘不上气,一点点窒息。


    “回来!”


    他猛然伸出手,摸到的却是潮湿冰冷的石壁。


    江策的灵魂四散而去,尚未回归这副躯体,于是只有满脸的泪。


    “你总算醒了!”


    有人摇着他的肩,将他摇醒了些,朦胧的眼中出现了又玉满是焦急的脸。


    江策恍惚了许久,直到听见外头哗啦啦的雨声、看见微微发亮的石壁,感受到身侧暖融融的温度,这才有了些再入人世之感。


    “我们......这是在哪?”他一张口,沙哑得厉害,完全辨不出那是他得声音了。


    又玉道:“这是百丈崖下的一处石洞,你拔箭之后烧得厉害,昏迷到现在已经是第五日了。”


    “好在,我还带着一颗保命丹,不然你真的该死在这里了。”又玉见他虽还是病重却脱离了险境,大大松了一口气。


    最艰难的日子已经挺过去了。


    江策微微动身,又才发现自己不仅胸口剧痛,右腿也动不了,此时上了简易的夹板。


    又玉叹了口气:“你昏迷之后我才发现你的腿也摔断了,若是接下来好好修养一段时日,是没什么大碍的。”


    “好在如今春天了,能捕兽打鸟,摘果挖菜。”


    他微微一笑,近乎是苦中作乐般玩笑:“只不过,咱们多半要当上好一阵子野人了。”


    江策被他这话逗得轻笑一声,伤口牵扯得疼了几分。他按着伤口,缓了缓气。


    “怕什么?野人总比死人好。”


    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会有希望的。


    又玉先喂江策喝了收集而来的雨水,又将火上烤的肉给他。


    “先吃点吧”


    江策接过,听见又玉调侃他:“这可是蛇肉哦”


    “管它什么肉,吃进肚子都一样。”说罢,他直接咬了两口咽下。


    待到肚子里有了些东西,他整个人好了不少。


    江策躺在干草堆上,听着外头的潺潺雨声,闭上眼睡去。


    他一定,一定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