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苦雨至

作品:《且团圆

    云生进屋燃了安神香,轻声劝程怀珠:“不早了,你也睡去吧。”


    程怀珠摇摇头:“我再坐坐,你去睡吧,这里有我陪着她。”


    云生擦了擦泪,想着还有喜团、年年并着蓝羽要照顾。这样的时候,还是能好一个算一个,不要再添忧愁了。


    “初桃值夜,若有事,唤我们就好。”


    程怀珠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待到云生出门,她靠在床架旁,闭眼吐出一口气。


    晶莹的泪水又滑落,只是此刻安静无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和姑父临别时和她说的一样。


    那时,薛承淮离京前特意见了一次程怀珠。


    “怀珠,能否拜托你一件事呢?”


    程怀珠见他神色认真,长眉紧皱,便道:“什么事呢?”


    薛承淮默了一瞬,开口:“是峤娘”


    薛婵已出嫁,她甚至都不能时常见到她,又怎堪托付呢?


    她疑惑不解:“这事,不应该同江二郎说吗?时时陪伴在她身边的明明是他......”


    薛承淮却笑着摇了摇头:“不,怀珠,此事只有你可堪托付。”


    程怀珠当时听得更迷糊了,他道:“峤娘有着锐不可当的进取之志。可她心有执念,走得太快太急,终有一日会栽一个大跟头,甚至走入虚幻迷茫之境难以脱离。”


    “可是......这些事情,为什么您不亲自和她说呢?您是她的父亲呀?”她如此问道。


    然而薛承淮却长长叹息:“正因如此啊......我是她的父亲,却不能一生陪在她的身边,也没有办法陪在她的身边。更没有办法在她走入绝境之时,相助相伴。”


    程怀珠道:“所以,您是想要让我到时候帮她?”


    “不”薛承淮却摇头否决她,道:“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帮她。峤娘生性坚韧刚强,正因此,当入绝境之时会崩塌的更彻底,也会更痛苦。可也因此,她不会因为痛苦就放弃自己。所以,我不是要你帮她。只需要你到时候出现在她面前,哪怕什么都不做,陪着她坐一会儿就好。”


    程怀珠虽不解,却也还是答应了。


    她又问他:“您既然已经预见她会有入绝境之时,为什么不和她说呢?”


    “世上有太多事情,哪怕说过千次百次却比不过自己经历一次。那是她必须要亲自跨过的坎,没有人可以替代,没有人可以帮忙。”


    程怀珠只记得,他既不忍又心疼,可却万般无可奈何。只是在最后抬脸闭眼,喟叹了一声。


    “你们这些孩子啊......”


    她睁开眼,轻轻抹掉自己的眼泪,挨得离薛婵近了些,两人依偎在一起睡去。


    程怀珠在薛婵身边待了两三日,两人不过是闲来莳花弄草,逗猫戏鸟。


    平平淡淡,像是从前她们相伴的每一天。


    薛婵又提笔画了几次,然而依旧是画不出来。


    程怀珠在她身边,想要安慰着说些什么。薛婵却比她更快开口,淡笑道:“日子还长,总会有画出来的那一天。”


    她知道,薛婵心中自有想法,便也没有再开口了。


    第三日,薛婵送她上回程宅的马车。


    程怀珠攥着她的手,抿了抿唇道:“一定,一定要记得,我都在的,你不是什么都没有。”


    “嗯”


    薛婵点点头,笑着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


    送完程怀珠,薛婵抱着喜团坐在秋千架上打秋千。说是打秋千,也只不过是她自己在那晃晃悠悠罢了。


    喜团卧在怀里睡得打起了呼噜,她柔柔地摸着它细软的皮毛,垂头恹恹欲睡。


    小院门被骤然推开,郁娘子步履匆忙而入。


    她红了眼眶,似是不忍。


    薛婵从秋千上下来,等着她开口。


    郁娘子忍了忍泪,强压悲痛道:“娘娘急诏你入宫,车马已经套好,你快些进宫去吧。”


    “可知......何事?”


    郁娘子道:“你父亲......”


    薛婵只觉当头一棒,整个人晃了晃,喜团从她怀里跌下去。


    她尽力让自己清醒,抓住郁娘子的衣袖已有泪意:“可知何事?”


    “我也不是太清楚,只是老太太让你赶快入宫见贵妃,你快去吧!”


    薛婵几乎是飞奔出府的。


    她晕得厉害,几乎看不清路,只是恍恍惚惚奔上车,垂首靠在车壁上数着时间。


    车一停,她直接跳了下去,在宫道之上狂奔。


    薛婵竭力让自己平静一些,以免慌不择路耽误时间。她强忍着泪,拼命压下喉间的酸痛之感。


    她奔到了福宁殿。


    见到薛贵妃的那一刻她一下子脱力跪地,抓着衣袖仰头要问。


    薛贵妃将信件递给她,薛婵就那样坐在地上拆信。


    那是从玉川向皇帝呈上的急信。


    “重病难愈.....不知何时将去.......唯有一女,望见最后一面......”


    啪嗒!


    啪嗒!


    眼泪重重砸在信纸上,迅速晕染开一大片水墨花。


    “我爹他!我爹他!”


    她急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拽着薛贵妃的衣袖不停颤抖。


    “峤娘!”


    薛贵妃蹲下身揽住她,掐着她的肩膀,眸光沉稳坚定。


    “峤娘,回家去吧。”


    薛婵呆呆地坐在地,眼泪一下子僵在脸上,望着她有些迷惑不解。


    薛贵妃此刻缓了语,轻了声。


    “峤娘,回家去吧。离开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


    信纸在薛婵手中被攥成一团,然而她一瞬间就平静了下来,由着云生扶起轻轻应了声。


    “好”


    薛婵向她叩别,托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慢慢走出殿门。


    方才一路跑,此时又骤然平静,这样大起大落让她疲倦无力,竟是难以行走,只能挨着廊庑坐下暂歇。


    她坐在廊庑之下,瞧见身侧的那盆花开得正灿才想起来如今已经是春日了。


    春天了,是个万物勃发,柳绿桃红的时节。


    她望着天,喃喃道:“这难道是天意吗?还是我的命运?”


    不多时,她又抬起自己的手,在日头底下反复细看。


    可无论哪一种……


    她都不认。


    薛婵赶在宫门落钥之前出了宫。


    回到侯府的时候郁娘子还坐在她的院子里等她回来。


    薛婵打起精神,开口道:“我父亲病重,恐难留世,我要......我要回玉川一趟......”


    郁娘子点点头:“你放心,老太太已经着人替你安排好了车马。你速速收拾些要带的东西,回家去吧......”


    “我已经想过了......”薛婵浅浅扫视了一圈,“此行匆忙,带不了什么,这院子里又有太多需要照顾的。我会留一些人打理琐事,照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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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


    她咽了咽,轻喘两口气后又继续道:“我会把绿眉带走,至于喜团、年年还有蓝羽......就托付给您照看了。”


    同时失去江策的,并不止薛婵一个人。


    她将喜团、年年和蓝羽留下,只希望稍稍能填补她心上的空缺。


    薛婵强撑着交代了事宜之后,倒在了秋千架下。


    郁娘子遣人将她扶回屋睡下,她坐在床边垂眼打量着这个才过二十岁的女子。


    前两日,还是她的生日呢。


    那是和她一般的年纪,和那个时候的她一样。


    接连失去丈夫、父亲、姨娘、母亲。


    可不同的,这里面没有任何人是她见过最后一面的,所见的只是那信纸上的几个墨字而已。


    很多事情过去的太久,久到淡化,久到忘却。


    见到薛婵的时候,她又忽地想起来从前。


    想到那些遗憾的,痛苦的记忆来。那本是被她强行忘却的,此时却全部都如浪涛般翻涌上来,卷得她喘不过气。


    那个时候她又做了什么呢?


    郁娘子想了想,那时她受不了接连的打击,甚至想过一了百了。然而尚且六岁的月郎敲了敲她的门,放了一束梅花。


    她羞愧自责,却选择了更干脆地逃避,遁入深山古寺。


    待郁娘子再回神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床上。


    往事已过,恍若大梦一场,唯余一枕凉。


    罢了......


    罢了......


    月亮落下去,太阳升起起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小院内忙忙碌碌,初桃她们正在收拾要离京的东西。此次匆忙,带不了什么,只能拣些要紧的带上。


    薛婵走下石阶,站在那芭蕉下。


    这还是过了新年之后她头一次看院内的每一处景致。


    此时已至深春,阶苔湿重,檐瓦阴幽。墙下的芭蕉比去年生得又高了几分,抽了新碧,颓了旧绿。


    云生在廊下喂蓝羽,她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这一次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少欺负喜团。”


    蓝羽在架子上跳了跳,好像在生气。


    云生也叹了口气。


    小勺里的食物吃了一半,它就不吃了。


    云生疑惑,却见它扑棱着飞出去。


    蓝羽从架子飞到芭蕉叶上,蹦蹦跳跳地绕了两圈,又在扑棱了两下翅膀后站定。自从江策走之后,它很久没有说话了。


    薛婵微微一笑,问它:“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蓝羽歪歪头,似乎是想了一会儿,开始说话。


    “不要哭”


    薛婵道:“我没有哭”


    蓝羽继续开口。


    “会难受”


    她静默了。


    它又开口。


    “要好好的”


    薛婵垂眼,再未做应答。


    蓝羽开始不停地重复,小院里都是它的声音。


    “要好好的”


    “要好好的”


    “要好好的”


    风入院,卷落一阶残红。


    芭蕉叶子不停翻动,刷啦啦作响。只听得瓦上啪嗒两声,石缸水面泛出大大小小交错的涟漪。


    那雨紧一下,慢一下地打了下来。


    鲜嫩柔软的卷叶,在淅淅沥沥在雨中舒展开。


    硕大蕉叶被洗得溢翠流碧,直映得墙青廊绿,半缸清幽的水也渐渐蓄满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