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郎不知

作品:《且团圆

    新旧一年就在一封封书信中轮换。


    当小池塘旁的垂柳吐出新芽之时,春天到了。


    薛婵过了一个没有江策却又极其高兴的元宵节,


    裕琅下了帖子,薛婵和程怀珠陪她在外头玩了一整夜,天亮方才归来。


    一进门,倒头就睡。


    直睡到午后方才起来,外头给她递了一封信。薛婵本以为是江策的,可是等她拆开看时却发现是邓润所寄。


    此事离程清霈为同州案翻案已经过去了小半年。


    邓润的信很简略,只是和她说事已落定,自己要走了。


    薛婵决定去送送她,送送这个只有几面的女子。


    她至渭水畔,却见有人先行走向站在木桥上的邓润,身影很是熟悉。


    云生道:“姑娘,是程大公子。”


    那头的邓润向她笑笑:“请你稍等我片刻吧。”


    薛婵便退到亭中等候。


    水畔的白梅下站着程清霈,邓润“没想到,你会来送我。”


    程清霈笑了笑:“我觉得,我是该来送你一程的。”


    邓润吐出气,眼含热泪道:“多谢你,多谢你。”


    两声谢,两件事。


    程清霈:“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一直都记得你......”她朗然一笑,打趣他,“毕竟,探花郎打马游街,何等风姿。”


    两人还说了些什么,薛婵并未听清,因为很快,程清霈便乘船离开了。


    薛婵走到她身边,想了想问她:“你会后悔吗?”


    邓润却摇头:“我不知道。”


    薛婵一怔,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她以为,她此番离去是做好了准备的,抱着坚定的心。


    邓润轻笑:“你很意外是吧。”


    薛婵点点头。


    邓润又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会不会后悔,或许很多年后真的会后悔吧,也或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后悔。可是以后的事情实在是太难猜了。就像你当初和我说的那样,世事瞬息万变,没有人能明确把握住。”


    薛婵道:“然而你还是要走,舍弃了一切,依旧要走。”


    “我只是觉得,或许离开,会有想明白的那天。”


    邓润低头,轻触怀中的梅花。


    “往后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不完成父母遗志,那么我立刻就会后悔。”


    梅瓣被她指尖触散,飘落下去,又被风卷起来。


    风携梅花过渭水河,传杨柳岸,落到了青年面前。


    程清霈伸出手,梅花落在他掌心。


    他想起了一个春天。


    一个已经有些久远的春天,他参了一场春宴。


    途径楼,被掉下来的笔砸到。


    探花郎抬起头,少女端着酒杯饮酒,倚栏而笑。


    “郎君,可否将我的笔还给我呢?”


    那场春宴高楼欢唱,醉饮成章,惊艳到无人可比。


    席间有人叹惜道:“若她为男子,必为栋梁。”


    笑声从他们身后响起。


    邓润迎着日光来,她一跃上石阶,回头时笑容光彩奕奕。


    “不必等成为男子,我亦是栋梁!”


    程清霈细细看了许久,随后伸出手。


    掌心的那朵梅花向着重重山峦,向着迢迢长川,随风而走。


    它打着轻盈而自由的旋。


    飘飘忽忽,不知向何处去。白花旋舞着,落到了又玉脸上。


    他没有心思拂去,只低头看自己身下,那一片已经坍塌的地方。


    又玉咬牙奋力往下一滑,手中的长刀划过石壁,带起一路橙红的火星子,最终在一块凸起出处被抵住。


    他就这样凭着一把插入石中的刀,挂在了峭壁之上。


    再低头往下看,离地面还是有些距离的,就算掉下去应该也摔不死了。于是他奋力将手中的刀往下一按,整个人又迅速坠下去。


    那柄精制的刀也还是承受不住这样的痛苦,断成了两节。


    又玉就这样摔砸在一堆乱石、白雪、尸体堆成的小山上。


    他扒开乱石积血,扒开层层的尸身把江策扒了出来。


    倘若不是他还有着微弱的呼吸,又玉几乎以为他扒出来的是个死人。不过江策胸口中箭,右腿被乱石砸断骨,臂上身上皆是翻了皮肉的伤。


    没死,和死人也只有一线之距。


    也快死了。


    他因报仇心切被敌人诱骗至百丈崖处围剿,江策带着一小队人马前来营救,几人合力斩杀西戎军五百余人。只是那被江策一枪捅杀的敌军将领,连射两箭,一箭贯穿江策胸口,一箭射在马身上。


    战马一时慌乱,骑在马上的江策被甩下崖。那时没人抓得住他,只有又玉孤身跳崖追他而去。好在他及时抓住了江策,可是他早已昏迷。


    又玉拽着他的手,一边将自己的长刀奋力钉入石壁。


    长刀一路滑行,同崖壁上飞溅火花。


    “江泊舟!”


    “江策!”


    又玉避开身上的箭羽,小心翼翼护着那只近乎鲜血淋漓的腿把江策拖了出来,捏着他的脸喊他。


    可是江策近乎是晕死了,没有任何反应。他急颤颤去摸他的脖颈,却怎么都摸不出跳动来。


    心跳、脉搏,他都试了,依旧没有反应。


    又玉此时才哽咽着垂头恸哭。


    “懂不懂长幼有序啊……”江策微微睁开眼,声音弱到不能再弱,“谁允许你……叫我名字的。”


    “我当你死了呢。”又玉愤愤骂了一句。


    江策那张满是血污的脸露出牙来,若非如此又玉根本分不清他在笑。


    “再待在这里,真的要死了。”


    又玉本想背他,可是江策的胸口此时插着一支箭根本没法背。他又想扶着,然而江策右腿的腿骨已经被砸断难以行走。


    可是待在这处根本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找个地方拔箭治伤才行。


    又玉借着残存的一点晖光迅速在这崖下扫视,寻到一处暂且空旷且能躲避的地方便架着江策往那边走。


    江策伤得太重,即使八成的力都是又玉在出,依旧觉得疲倦无力。


    等挪到那处的时候天早就彻底黑了。


    又玉把他侧放至石壁前,迅速寻了些干柴点起火。


    此时江策已经有些进气多出气少。


    没有止疼的药,只能生拔。可是江策已经是清醒都不太清醒了,他们又在这长平山下,回去的路口早就被乱石堵死。


    根本等不到人来寻他们。


    又玉只能先把江策腿尽可能地治一治,以免拖着落下残疾甚至是废掉。


    自己身上带的伤药并不多,还要顾着箭伤。先止血,后洒药,然后固定。


    可是即使又玉已经是迅速又利落地处理,仍然让江策疼到瞳孔一缩,浑身颤抖。


    等到把腿尽力处理好之后,他才又借着火光去看那箭伤。


    又玉小心卸下他身上的甲胄,查看那中了箭的伤口。


    羽箭是从背后入,没过身体,埋在体内。


    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太差了。


    “你忍着些。”


    又玉处理着伤口想要拔箭,然而才堪堪动了一下,江策身体一僵痛吟出声。


    他立刻停下手,仔细看伤口。


    如今细看才发现这支箭的箭头是特制的,上头有着细小弯钩。只要一拔,绝对是要撕肉挫骨的。


    箭太深,拔出来只会让本就奄奄一息的江策无法承受,活活疼死也未可知。


    就算拔出之后侥幸没有疼死,可是在这连绵的深山之中。天气寒冷,没有大夫,甚至没有药,他还能活多久?


    可是不拔……


    还是落得个死字。


    “捅出去……”


    “什么?”又玉回神,凑近听江策说话。


    江策喘气喘得已经很是费力,每一次呼吸都在消耗生命。他竭力抬起手,抓住又玉的手,微弱而坚定道:“把箭从前面……捅出去……”


    “你会死的!”


    他却笑了笑:“难道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既然都是死,不如赌一把。”


    又玉不是没想过,可是江策怎么能受得了?他又怎么狠得下心?


    又玉此时才痛哭起来,江策的命有一半都在他手上了。


    江策若是死了,他要怎么办?


    自己已经是遗孤,幸得长辈好友怜悯方才被带回江家充作亲子般教养长大。


    十余年来几乎是和江策形影不离,虽无血缘,情同手足。


    江策和江籍也总玩笑着叫他“三郎”


    “你不捅出去,我还没被痛死,就要血尽而死,要不然就是在这山野冷死……”他犹豫不忍,江策带着玩笑又催促了一遍,“我才不要死得这么难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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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玉忍下哭腔,胡乱抹了把泪,深深吸了两口气尽量让自己平稳些。


    他抬起手去动箭,可是一动江策就低吟。这几乎无从下手,几番想要尝试都放弃了。


    又玉狠狠揪着自己的头发,恨当初一时兴起学医术,却只学得个囫囵吞枣没有再精些。


    江策的声音又弱了些。


    “你再犹豫,我就真的……要死了……”


    又玉咬牙闭眼,狠心将箭一捅而出。


    拔箭时带肉溅血的疼痛让江策魂身颤了颤相互分离。江策倒在他身上,一双眼早已痛得麻木涣散。除了箭伤,他身上还有刀伤,骨折。


    那一瞬间,他不由得仰起头,颤着张嘴。然而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尽数堵在胸腔中渐渐窒息。


    他瞳孔紧缩,脑中空白,只是觉得有把钉锤一直叮叮当当往脑中凿。


    “叮”


    “叮”


    “叮”


    眼前一阵阵发晕,几乎看不清。可是他又生怕自己晕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于是只能通过紧扣地试图维持清醒。


    那指尖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隐约见骨。


    ‘叮!’


    又玉又趁机把箭头拔出来丢在地上方才大口大口呼吸。


    江策要栽倒下去,又玉立刻接住。


    他就脱力瘫在又玉身上,缓缓接受疼痛的余潮一阵阵澎湃而至。


    良久之后,江策才又重重喘了口气,从胸腔至喉中迸发出一串急促的短音。


    随即是长久的喘息。


    又玉给他包扎了伤口,穿好衣裳。


    这个地方太空了,没有办法休息养伤。他要带着江策去寻一个暂且可以躲避的地方。


    又玉立刻做了几至火把,交替使用,又把江策背起来。


    江策已经说不出话,神智也不太清醒,更使不上力气。又玉就把衣服撕成碎条,牢牢把江策绑在自己的背上,随后慢慢走。


    又玉将他背在身上,一路走一路寻。


    江策趴在他肩头,迷迷糊糊还在开玩笑:“你当真是……长大了,竟能背得起我来……”


    又玉本想骂他,都这个时候了还在说这些话。可是还没说出口,又怕江策无声无息死在他背上。


    本来寡言的少年就那样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你别死啊,死了我一定给你丢山野里,到时候被野兽啃得骨头都不剩。”


    “我才不要呢,再说了,我还没给你娶媳妇......怎么能轻易就死……”


    “就你那眼光,自己的娘子还是陛下挑的呢。”


    “我不管,你成亲我必须得亲自操持。谁叫你……是天天跟在我屁股后头长大的小孩……”


    又玉开口反驳他,可是背上的人已经没有回应了。


    他的眼泪流下来被风吹得生疼生疼,脑子又开始疯狂地转。


    江策抬起眼,看见了窄窄的谷缝中的那一轮月亮。


    圆圆的、亮亮的。


    白练般的月光从谷缝中泻下来,照在他们身上。


    这世间,这天地,好像惟有这月亮,是他们远隔千里能够共享的。


    此时的他们,是否望着同一轮月呢?


    他要死了吗?


    他的人生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可是,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告别,年前寄出的信件里夹着的那支花不知道她收到了吗?


    他还想到他娘来,他这个做孩子的,又要最后一次让她操心了。


    这次战役之前,他还写了好多信呢。


    可惜都没有寄出去,甚至好多都遗失了。


    江策的呼吸微弱下去,他抬起手,费力掏出衣襟里那封尚未寄出的信笺。


    “你……不要再管我了,丢下我这个累赘活着出去吧。只是,若能回家,帮我把这封信……”


    又玉直接拒绝:“你自己给,我才不做这种事!”


    谷缝像一把巨大的铁剪,默默张开,随即沉重压下来。


    “咔嚓”


    江策感觉原本凝实的命线,一下子松散开来。


    身上的疼痛先是轻了又轻,轻到最后,无知无觉。那些气息,那些精魂,全部都像流水一样,从身体里缓缓淌出去。待无声无息淌尽,就剩了一副近乎空荡荡的躯壳。


    又玉感受到手一瞬间垂在了自己肩头,信笺从江策手中脱落,随即是一声叹息。


    “回不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