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携彦卿过来时，就听到叶枫谈到那位触及[虚无]的思考者。他的视线定格在叶枫似乎丰腴了一些的脸上，本来温和却不失凌厉的眼神慢慢柔和下来，他也想起了那位出身仙舟的混沌医师慕榕以及...更为久远的过去。


    当年，在叶枫被他强制要求卸任云骑军后不久，诸悠就离世了。狐人的生命本就比仙舟人短暂许多，诸悠早年跟着云骑舰队征战四方，留了不少暗伤，后来她在丹鼎司担任医士和心理医师，也算是安享晚年，她善于保养，在狐人一族中，已经是非常长寿的了。


    诸悠是在睡梦中离开的，她的弟子发现了她的遗体，第一时间就上报了丹鼎司，很快，景元也知道了，他出席了这位老友的葬礼...尽管有着各种心理建设，也有许多类似经历，但再一次面对熟识之人的死亡时，景元还是如最初一般失态。幸好，那时已经没有多少人能看破他那拙劣的伪装。


    不过，景元没能沉浸在感慨和悲伤中太久，他到底是将军，虽然那时的他已经深谙摸鱼之道，但也不过是半隐于幕后筹划事务罢了，他一直都背负着自己的责任，肩上的担子从来没有轻过。他只花了一天时间就整顿好心绪，葬礼后的第二天，他如往常一般处理公务，将紧急事情都安排好后，他就去找了叶枫。


    事实上，他一直很担心叶枫的心理状态，那孩子被他从战场上捡回来后，一直非常勤勉，努力习武，成长为一个优秀的云骑军。知道叶枫接连获得斩杀敌军数量魁首时，他很自豪、欣慰，但也有着隐隐的担忧。他自己就是从云骑军一步步往上做到将军的，他知道目睹战友死亡的悲痛，他知道战友堕入魔阴身后的痛苦，他知道就任时间长的云骑军或多或少都有些心理问题...


    他不希望叶枫成为麻木的刽子手或者战斗机器，但他知道那孩子打小就早熟，毕竟叶枫的家园早就被毁得一干二净，而叶枫是那场战争中唯一的幸存者...他明白叶枫的仇恨，他从来没有干涉叶枫的选择，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和诸悠表达自己的担忧。


    诸悠很疼叶枫，在景元看来，他们的关系像是姐弟，也像是母子，当然，如果这样的想法，特指后者，被诸悠知道的话，她肯定会气得尾巴乱晃，然后握紧拳头朝景元打去，或者是舞着拐杖抽人...景元想起往日被追着打的场景，失笑地摇摇头，而后似乎又想起什么，便缓缓收敛起笑意，果然，只有一天时间的话，还是不能适应那人已经逝世的事实，毕竟上个星期，他们还在背着叶枫聚在一起，谈论叶枫的心理问题...离别，总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无论再经历多少次，景元还是不能习惯，也不想习惯。


    诸悠的住所就在长乐天，离神策府不远，景元不消片刻便抵达了门口处挂着红灯笼的房屋。因为自身的耳朵和尾巴都是大红色，诸悠便极其喜爱这种颜色，晚年知道自己寿数将尽时，她还时刻念叨着自己的葬礼要办得漂漂亮亮，要喜庆的红色不要白色云云，对此，诸悠的徒弟和友人都有在认真兑现当初的随口一诺。


    开门的是诸悠的小徒弟，是一位狐人男子，他眼圈泛红，神情蔫蔫，看清楚门外之人是景元后也只是点头道：“景元将军。”


    景元和诸悠的几个徒弟都算熟稔，并不在意繁文缛节，直接问道：“我是来找叶枫的，他...还好吗？”


    昨天的葬礼上，景元并没有看到叶枫的身影。


    狐人男子垂下眼眸，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看到师父的...遗体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又不吃又不喝，只在我们叫他的时候应几声，让我们知道他没有想不开。”他引着景元来到叶枫的屋前，而后就离开了。


    景元站在门口，并没有敲门。以叶枫的感知能力，肯定已经知道他的到来，他在等叶枫主动开门。


    不再担任云骑军后，叶枫就跑到丹鼎司给诸悠打下手了。当时的他内心只有迷茫，他知道景元是察觉到他杀敌的心态开始变得麻木了，担心他再继续这样下去会出意外才让自己退出云骑，因此他没有进行任何的辩驳，当天就提交了离队申请，可是，没有了勉强可以称之为目标的存在后，叶枫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退役云骑军都有不错的待遇，每月会有津贴，叶枫物欲不高，可以算得上是不差钱，他在星槎码头坐了一上午，然后跑去丹鼎司找到了诸悠，后来更是在诸悠那里住了下来。


    尽管已经退役，叶枫还是坚持着早练的习惯。那天，他在院落中舞剑，在日升之时，他收起了剑，他看着初升的太阳，心里明白，诸悠已经离开了...因为如果她还在，现在就已经起床，慢悠悠地来到庭院里做养生操...他站在院子中央，一动不动，直到诸悠的小徒弟路过，直到他一直在意的地方传来悲伤的叫喊。


    叶枫没有应对亲人逝世的经验，小时候的那场剧变已经过于遥远，他不记得，他不知道，他到底要怎么做？他看着仿佛只是睡着了的诸悠，猛地扭头看向梳妆台上的镜子，那里清晰地映照出他此时的模样——眼眶干涩，嘴巴咧开。


    他在笑，他在哭得伤心欲绝的众人之中格格不入，他是怪物。为什么没有哭？为什么在笑！叶枫不能允许自己笑着出席诸悠的葬礼，于是他把自己关了起来。他用了好多种方法，都没能让自己流泪。


    景元就这样静静地驻足在门前，他没有等多久，不过半个系统时，房门就开了。他看着泪流满面的叶枫，刚想出口安慰，却看到面前之人向他投来求助的眼神，还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将军，怎么办？不会哭了？我——呜——”


    叶枫哭得直抽气，一句话都说不齐全，明明正在哭得狼狈，却依旧说着：“哭...呜...我，我哭不出来...呜——”


    景元放弃和他争辩，只是扶着叶枫回到房间坐下，然后就静静地看着他抽泣不止，默默地听着他逻辑不通的、颠三倒四的哭诉，在叶枫哭累后，他又是递茶，又是递纸巾，然后看着叶枫本来已经变小的哭声再次变大，如此循环往复。


    哭出来就好了...景元在心中微叹。他天黑方走，想着明天再来看望叶枫，不曾想第二天登门时，却收到了叶枫不辞而别的消息，诸悠的几个徒弟都不知道叶枫去了什么地方。


    “胡闹！”景元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转身离开，他去到太卜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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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了符玄作占算，却依旧没能找到叶枫的下落...


    半年后，一桩轰动仙舟联盟的大案被查破，那个案件并不复杂，只是性质极为恶劣，因为那一单单用仙舟人作为商品进行交易的利益既得者，是仙舟联盟的高层。


    在对幸存人员进行问询的时候，景元重新见到了叶枫...一个嬉皮笑脸着接受问话、让他感到陌生的叶枫，一个已经踏上[欢愉]命途的叶枫，而在叶枫的身边，是一个混沌医师，名叫慕榕。


    *


    午饭过后，叶枫和太宰治重新回到书房，开始他们最后的行动。


    将最后的通话记录发到网上后，太宰治歪头看着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的叶枫，问道：“其实之前就想问的了，你一直都淡漠得像个死人，怎么对人体实验和卖国的事情这么厌恶？”


    叶枫没有看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很容易就能推测出来的答案，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只是觉得你一直逃避不好。”


    “这话你可没资格说我。”


    ...叶枫不是很想忆起往事，但正如太宰治所言，每个国家都有卖国叛国的群体，无一例外，区别只是，不同的国蠹民贼利益需求各不相同。


    低等级的国蠹民贼一般是为了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他们可能处于战乱国家，因此出卖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去获取保护，远离恐惧和焦虑，他们可能处于贫困国家，因此踩着生养自己的土地，踏着众人的血肉去获得食物、水、睡眠、空气和性，当然，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本就目光短浅，心中只有看得见摸得着的钱财物质，因此纯粹是为了那些身外之物去出卖所有。


    高等级的国蠹民贼一般都隐藏得很好，他们大部分都有着优渥的生活，却依旧选择了背叛同胞，这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觉得同胞是同胞，他们自顾自地将要投诚的地方当作了精神故乡，他们从精神上，从骨子里，就把自己当成了另一处的人。他们渴望拥有地位，渴望被接纳，渴望确认自己的归属，于是他们竭尽全力地为精神故乡服务，不惜身负骂名，还沾沾自喜。他们觉得只有在精神故乡才会被尊重，才能成为一个有自尊的人，所以他们仇视和他们生活在同一处地方的真正的同胞，认为那些同胞不过是绊脚石，于是他们一刀一刀剐着同胞的血肉。他们鄙夷嫌弃自己的国家，他们崇拜欣赏精神故乡，他们认为只有在那个他们梦寐以求的地方，那样先进无比的制度下，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潜能，于是他们选择了...改造。


    什么可以毁掉一个国家呢？军事侵略、经济控制、意识形态渗透...国蠹民贼的手段向来层出不穷，不是没有清醒的人察觉到这一点，但向来，事情都是到了无可挽回之际，众人才会奋不顾身地去挽救，人类一直都是这样一群拥有侥幸心理的生物。


    但是现在，叶枫和太宰治将所有的事情都曝光了，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被强光照射着，这时人们才发现，原来他们早已没有了立足之地。


    消息发布出去后，网络瞬间瘫痪，许多国家的游行示威和抗议活动都取消，取而代之的是，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