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入阵曲(四)

作品:《永安十一年

    这样轻微的动静还是惊醒了贺元棠。


    她猛然抬头,眼中还是一片睡意与茫然,手却本能的探向他的额头:


    “怎么了?疼得厉害么?”声音有些沙哑,满是紧绷的焦急。


    温凉的掌心贴上额头时,他不自觉的闭了闭眼,强压下了那阵剧烈的痛楚,嗓音同样因久未进水而干涩,“抱歉,吵醒你了。”


    贺元棠快速检查了他胸前包扎的白布,没有新鲜血迹渗出,略松一口气,起身去桌边倒了温水。


    回来扶起他的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


    盛景行顺从地吞.咽着,目光始终凝在她的脸上,看着她眼下的青影,看着她微抿的唇线。


    纤细的手臂枕在后颈,冰凉的发丝偶尔擦过脸颊,带着独属于她的气息。


    那双手上有很多细细密密的小口,腕处擦破了皮泛着红,温热的水从瓷勺滑入口中,夹杂着血的腥甜。


    “你从前也这样照顾病人么?”


    碗中水已见底,被轻轻放在了一旁。


    “盛景行,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她并未理会他的问题,声音沉静而冰冷,“是不是觉得这样特别逞英雄?”


    “……我没有。”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谢棠的?在满庭芳见的第一面?”


    对面的人沉默了。


    “更早一些?”她顿了顿,“我还在家的时候?还是说,你从来都知道我是谁。”


    “对不起……”


    他的声音淡淡的,想要去握住她的手。


    “从我入京在酒楼做厨娘,你‘偶然’出现,到你一步步的引导我参与所有的事情,再到我恰好在谢府找到线索……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内,对不对?”


    盛景行垂眸不敢去看她,胸腔传来一阵又一阵刺痛,“是。但我都是为了护你周全……”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悲凉之中掺杂着怒火:“周全?用谎言铺就的周全?你既知晓一切,为何不能早点告诉我?”


    “我……”


    “你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为了突如其来的‘恩宠’惶恐不安,为了蝇头小利患得患失,甚至因为像她的事吃醋、自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这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特别有趣,特别‘周全’?”


    “不是那样……我从未将你当作任何人!那些隐瞒,也不过是因为时机未到,而真相太过危险……”


    盛景行急于解释想要起身,牵扯到了胸前伤口,闷哼一声。


    她深吸一口气,打断了他:“那月梅呢?她也是你‘周全计划’的一部分?你知道宿州有危险,就让她替换我,潜入敌营?那她知道危险吗?”


    “盛景行,你安排了我的人生,现在连我的命,都要由你来安排了吗?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过告诉我真相,想过问一句‘愿不愿意和我赌一把’?”


    盛景行被问得哑口无言,记忆中前世失败的阴影与今生的恐惧交叠着,不知如何开口,重复道:“那种失去你的代价……我承受不起第二次了。”


    第二次?


    “什么叫第二次?盛景行,你到底还瞒着我多少事?你对我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执念?我是一个你必须完成的任务吗?你想保护一个人,就要牺牲掉这么多人吗?”


    室内一片寂静,只听见窗外一截树枝不堪积雪的重压,“咔嚓”一声断了。


    日光透过冰冷的窗棂,将她的身影投在他身上。


    “直到现在,你依然选择隐瞒,你给的保护,给的周全,我也要不起。”


    “药在这里,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我的路,也该是我自己的了。”


    她弯下腰,将药瓶与一封信件塞在他手中,转身离去。


    “海棠!”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划破了雪后晴空。


    贺元棠顿住脚步,背影僵硬了一瞬,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海棠,已经死了。”


    “长卿……长卿还活着。”


    她并未理会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宁静的院落被阳光包裹着,檐角的冰棱间歇地坠下水珠,砸在石阶上,清晰而孤单。


    她在廊下系披风的带子,手指很稳,将那个结打得工整又利落,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眸子映着雪光。


    发髻比平日绾得更紧,只用一根木簪固定。


    她朝着空寂的庭院说了几句话,声音平静而不起波澜:


    “你们要跟着我没问题,但若要干涉我的行动与计划,我有的是办法甩掉你们。”


    门外的小路有些泥泞,却也开阔。远处市集的喧闹声隐隐传来,仍是一番鲜活的世界。


    她踩上犹带残雪的路,日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斜斜地投向与她去向相反的地方。


    迎着午后凛冽却明亮的风,她径直朝那人声鼎沸处走去。


    前往宿州仓的路上,她探听到关于岳不换的零星消息,作为横跨南北的药材巨头,他的商队与客户一定是张天然的情报网。


    南下的货船上,他坚定的将几味草药交给自己时,贺元棠便有所怀疑。


    那几味珍贵的草药,恰好是解箭中毒液的药引。


    虽是茫然收下,但她将药磨成了细粉,一直贴身带着少许。


    她觉得,在货船上遇到的这位岳大哥一定知道些什么。但他看上去并非是中原人的长相。


    直到在宿州仓见到那位同样留着大胡子,操着异域口音的人,贺元棠才意识到,岳不换是异族人。


    或者说,正是年年与盛朝作对的戎狄族人。


    月梅说,如若她二人能够逃出生天,可回到泗州的一处密地,她的笛音便是接头的讯息。虽然有些摸不准岳不换为何要帮自己,贺元棠还是踏上了去泗州的路。


    她想,对于自己的失约,岳不换不可能打听不到背后的消息。


    -


    “怎么是你们?”


    撩开帷帽一角,却见这群人正是当日南下货船上的船员们。


    “姑娘是?”


    “我等奉岳先生之命,送姑娘到泗州。”船老大恭敬道,挥手让船员收锚离岸,并未看她。


    去路比来时更为顺畅。


    站在那座看似废弃的库房外,贺元棠拿出半截玉笛,照着记忆中的调子轻轻吹,三四五,四五,五四三……


    很快,沉闷的空气中飘出了和声。


    二三,五四三,二三……


    随后而来的,是那阵熟悉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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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小姐,幸会。”来者长舒一口气,郑重一揖,“岳某无能,累你受险了!”


    “岳先生不必自责,敌暗我明,非战之罪。我今日寻来,是想问先生一句,当日合作的约定,可还作数?”


    岳不换目光炯炯,将她请到屋中:“自然作数,而且,岳某还想追加筹码。”屏退左右,取出一只铁匣。


    “这是过去一年,两支不明商队通过漕运陆运秘密运往北疆的货物清单与接收人画押,其中有些药材,谢小姐应当见过了。”


    贺元棠接过文书,一页页翻过,那些或中原文字,或半猜半就瞧出的文字的确如他所言。“先生果然知晓,那您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这批物资的接收方,正是与盛朝在边境对峙的那支戎狄军番号。”岳不换顿了顿,神色肃然:“意味着,有人正在重演历史。当年他们能用‘通敌’的罪名构陷谢家与大皇子,今天就能用同样的罪名,构陷将军,甚至是……宁王。”


    阳光透进岳不换那双异色的眼眸中,如琥珀琉璃。满面的胡髯也分毫未掩饰他异族的身份。


    贺元棠看着逆光的方向人影晃动,仍难掩心下疑虑。


    岳不换对她的事了如指掌,她却对他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拿到证据固然是好,他朝若被太子反咬一口,不正坐实了他们才是与外族结盟么?


    “先生是戎狄人,将此证据交给我,不怕被视为族中叛徒?不怕他日有人借此状告我等才是‘勾结外族’?”


    她也并未遮掩,尽诉心中所想。


    “叛徒?”岳不换皱眉,顺了顺他的胡子,思索道:


    “中原有个词叫‘道貌岸然’,谢小姐,不是所有中原人都是君子,也并非所有外族人都是叛徒。构陷忠良、挑起战火、从中渔利者,无论是什么血脉,那才是我岳不换的敌人。”


    岳不换坦然面对着她的审视。


    “前朝末年世道混沌,岳某行商于外,途遇惊现。是谢公不计我等为外族商人,不知我等是否报恩,仍然救下岳某。对我而言,这不仅是救命之恩,它证明了一件事。”


    在这世上,有人会跨越族裔之见,仅凭道义二字行事。


    “构陷忠良、勾结主战之派、祸乱两国民生以自肥,我若对此视而不见,甚至助纣为虐,便是背叛了当年谢公教给我的‘道义’。这份恩情,不是我帮助你的枷锁,而是我并非毫无底线、唯利是图之人的证明。”


    岳不换的初心与道义,是千金万户也不可更换的。


    他打开了匣子的另一层,取出一沓厚厚的文书,推向贺元棠:“口说无凭,谢小姐对漕运往来颇有见解,此物一看便知。”


    “这是岳某名下全部商号与身家的凭证,我的命脉,可交予谢小姐执掌一份。凭借此物,你可与江南几家漕运商会分庭抗礼。我若背叛,你也可凭此物,轻易令我倾家荡产,甚至,人头落地。”


    纸上字字句句,皆是不小的数目,贺元棠这辈子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数目。


    “为防太子党反咬,岳某与谢小姐亦可做阴阳之谋。所有资金往来,俱走明面账目,申报官府纳税,生意堂堂正正。至于谢家旧案,朝堂党争,我向来只图商道畅通天下太平,其余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