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朱门深深

作品:《焚春计

    咸福宫的朱门,仿佛一夜之间生出了棘刺。


    往日里即便不往来,也会在宫道上驻足寒暄几句的妃嫔们,如今连眼风都吝于扫过。


    偶有窃窃私语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像细小的冰碴子,钻进人耳朵里。


    “登高必跌重,古人诚不欺我……”


    “原就是空有颜色的架子,如今连颜色也惹人厌了……”


    倬娘娘缩在寝殿内,连窗棂都不愿推开,仿佛一开窗,外头那些嘲讽与打量便会涌进来,活吃了她。


    此际,她正对着铜镜发呆。镜中人眼下一片青黑,胭脂遮不住憔悴。她伸手抚过镜面,指尖在冰凉的铜镜上留下点点痕迹。


    “引素,”她唤人,嗓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家里把那女人送回去了呀!父亲也挨了申斥,三弟也闭门思过了,皇上怎的还不理我?我都病了,病了好几日了,他怎的还不来瞧瞧我?”


    三日里,这番话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引素放下针线,弯腰拾起薄被,轻轻搭回她膝上,“娘娘,前朝的事,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且忍一忍,待这阵风头过去,再从长计议。”


    “忍?你要本宫怎么忍!”


    倬娘娘倏然哭了出来,胸脯剧烈起伏,“他昨日还搂着我,今日就能为个贱民如此作践我!这口气,你叫我如何咽得下!”


    她是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顺风顺水惯了,从未真正尝过求而不得、被全然冷落的滋味儿,恩宠骤然被夺走,自然受不住。


    正说着,珠帘哗啦一响。金珠端着药碗进来,左颊上还带着未消的淤青,走起路来微微跛着。她将药碗放在小几上,声音里兑着刻意的痛惜。


    “引素姑娘说得是正理。可奴才瞧着,皇上往日里最爱的,不就是娘娘这份天真烂漫的真性情么?”


    引素抬眼,目光在金珠脸上的伤处停留一瞬,又淡淡移开。


    瞧着引素不理会,金珠便继续道:“不争不抢固然是好,可有时候啊,这不争,未尝不是另一种争的法子。娘娘若是显得太过懂事,反倒失了本色。”


    她凑近些,压低声音:“太后娘娘凤体欠安,正在静养。娘娘若是此时去寿康宫侍奉汤药,既是尽孝,也是让皇上看见您的诚心。这般人伦大节,任谁也说不出不是来。”


    引素捏着银针的手指骤然收紧,针尖险些刺破指尖。


    她几乎要气笑了,金珠脸上还带着伤,竟还敢撺掇这等蠢事!


    太后病重这些时日,倬娘娘前去问安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不过略坐片刻便寻由头离开,何曾有过半分真心?此刻失宠,倒想起“孝心”这块招牌了,她们当皇帝是傻子不成?


    “金珠!”引素声音陡然转厉,“太后需静养,岂容惊扰?你出的这是什么主意!”


    倬娘娘心烦,胡乱揩着泪,对金珠斥道:"就你话多!还不出去!"


    金珠脸上青白交错,悻悻退下前,还不忘瞥了主子一眼。


    午后,引素去内务府领这个月的冰例。等她捧着对牌回来,远远就看见咸福宫殿前乌泱泱聚着十来个宫人,正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


    更奇的是,暑天里,宫门竟紧紧闭着。


    引素心道不妙,快步上前,"大热天,关门做什么?"


    一个小太监怯生生回道:"娘娘......娘娘带着金珠姑娘往寿康宫去了......"


    引素指尖一颤,对牌险些落地。她强自镇定,目光扫过人群:"走了有多久了?"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有一刻钟了,金珠姑娘说,这事得瞒着您,悄悄地......"


    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她再顾不得仪态,提裙便向寿康宫疾奔。


    寿康宫内药气浓郁,静得落针可闻。太后闭目倚在榻上,面色灰败。


    皇帝坐在榻前,眉宇间带着沉寂的疲惫。


    倬娘娘正端着一碗汤药,站在榻边。她全然不懂侍疾的规矩,既不知该先用丝帕垫在太后颔下,以防药汁污了衣裳,也不知需另一手轻扶太后后背,助其吞咽。


    她像个蹩脚的伶人,笨拙地舀起一勺药汁,径直就往太后唇边送去,"母后,请用药。"


    太后被她这突兀的动作惊动,喉间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眉头微微蹙起。


    皇帝抬眸,目光落在倬娘娘身上,已冷得如同数九寒冰。


    倬娘娘见他面色不豫,手猛地一抖,药碗倾斜,滚烫的药汁眼看就要泼洒在太后身上。


    电光石火间,一道碧影倏然而至。


    引素有如神兵天降,一步抢上前,动作轻巧如燕,却又快得惊人。


    她袖中滑出一方素白帕子,轻轻巧巧垫在太后颔下,左手已不着痕迹地托住倬娘娘发抖的手腕,指尖微一用力,便稳住了那只即将倾覆的药碗。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


    倬娘娘惊魂未定,脸上血色尽褪,却还要强撑着面子,对着皇帝泣道:“皇上恕罪……臣妾、臣妾是连日忧心太后凤体,夜不能寐,方才手软……”


    “够了。”


    皇帝打断了她,声量不大,却带着雷霆将至的威压。


    他甚至懒得再看倬妃一眼,只盯着那碗险些酿祸的药,面沉如水,


    “太后需静养,滚回你的咸福宫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回到咸福宫,倬娘娘彻底塌了,不只是面皮,内里也已尽数垮了。


    她抓起案上的釉瓶,狠狠掼在地上,瓷片四溅,又掀翻了小几,茶具碎了一地,再对着瑟缩的宫人哭嚎了半日,嗓音嘶哑,鬓发散乱,状若疯癫。


    和前几日一般,连发怒都有些乏善可陈。


    最后,她力竭地瘫坐在狼藉中,红着眼眶,突然埋怨起了侍立在侧的引素:


    “你……你既早看出了不妥,当时在殿内,为何不死死拦着本宫?为何不跪下来求本宫别去!”


    引素静静地立着,看着眼前这个闯下弥天大祸、毫无自省之意、只会将责任推卸给旁人的主子,此刻她已然看透,这人的愚蠢和任性,会摧毁她苦心经营的一切。


    殿内烛火跳跃,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注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阴影。


    哭嚎声渐弱,倬娘娘闹不动了,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引素发出了一贯细糯又可靠的声音,恍如神至,


    “娘娘莫急,奴才……有法子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