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佛前血色

作品:《焚春计

    寿康宫内,沉水香的青烟在殿内袅袅盘旋。太后服了药,气息渐匀,已然安睡。


    皇帝立在榻前,细细端详了太后略显苍白的面容,见她未有不适,这才转身,对着侍立在一旁的苏嬷嬷颔首。


    苏嬷嬷是太后的陪嫁,在宫中地位超然,皇帝对她亦是看重。


    “皇上。”苏嬷嬷着意宽他的心,“太医说了,太后娘娘此番凶险已过,往后只需仔细将养,避免再受惊扰,便无大碍了。”


    皇帝的语气松泛了几分,“如此,朕便安心了。有劳嬷嬷费心。”


    他顿了顿,示意谭德运把东西捧上来,细细嘱咐,“这是新进的两味药材,一味是辽东来的老山参,以玉杵隔水蒸露;另一味是南海的血燕盏,须得用晨起采集的荷花露水缓缓发制,火候半分急不得,还望嬷嬷亲自看顾。”


    苏嬷嬷一一应下,神色恭谨。


    皇帝目光扫过殿内,似是想起了什么,俊脸发寒:“往后,若再有不知分寸的妃嫔前来搅扰,嬷嬷不必顾及谁的脸面,直接撵出去便是。”


    苏嬷嬷自然明白皇帝所指何人,寿康宫上下素来对那位行事张扬的倬妃颇有微词。


    尤其今日,她竟敢以太后为幌子争宠,脑子不灵光到这个份儿上,着实上不得台面。


    “奴才记下了。”


    对过儿的紫檀架上,摆着一柄赤金嵌宝如意,那是皇后昨日遣人送来的,贵重是极贵重,只是那沉甸甸的金色,与太后素日喜爱的清雅颇不相合。


    她缓声道:“皇后娘娘倒是常来问安,只是娘娘身子细弱,侍奉汤药这等劳碌事,实在不好劳动她。”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那柄如意,便是一哂,不咸不淡道:“皇后素来得体,面上总是半分也不差。”


    苏嬷嬷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像是不经意提起:“说来,今日倬妃娘娘身边跟着的那个宫人,倒是个沉稳机敏的。奴才在一旁看得真切,若不是她眼明手快,太后的床铺,今儿怕是要遭罪了。”


    皇帝并未接话,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向太后榻边那张紫檀的小几。


    几上,一方素白帕子叠得整整齐齐,洁净到底,无一丝纹饰,在满室奢华陈设中,显得格外突兀。


    就像那个人,总是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碧色,沉默地站在最不惹眼的角落,却偏能让人在满堂华彩里,一眼就瞧见那片孤清的影子。


    他倏地转开了脸,不再去看。


    咸福宫内,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


    倬娘娘几乎是半蹲在引素面前,眼里满是急切与惶惑:“引素,你方才说的办法,究竟是什么?快说与我听听!”


    从“本宫”又变回了“我”,引素想,谁说倬娘娘没心眼儿呢,对有用之人才会和言以待,这乃是天生的贵人做派。


    引素后退半步,便是恭顺的距离,“回娘娘,眼下唯一的补救之法,便是娘娘诚心抄录《药师经》为太后娘娘祈福,最好是以自身指血和墨书写,方显至诚。”


    “血经?”


    倬娘娘睁大了眼睛,觉得这主意甚好,既能彰显孝心,又能传到皇上耳中。


    但听到“刺血”二字,她便蹙起眉头,将手缩进了袖笼里,“那得多疼啊!我自幼便怕疼,吃不了这种苦的……”


    她的手,还要弹琴给皇上听,弄伤了可怎么好?


    于是巴巴地看向四周,金珠早不知躲到了何处,其他宫人也纷纷低头,或说自己手腕无力,或言字迹丑陋难登大雅之堂。


    倬娘娘的目光逡巡四周,最后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引素身上,似寄予厚望一般:“引素,你字迹向来清秀,此事便由你代劳。务必用心,抄得要像那么回事,明白吗?”


    “是,奴才遵命。”


    引素垂首,长长的眼睫掩盖住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无半分推拒。


    这机会,她求之不得。


    领命回来,她便将自己关在值房内,不许人随意进出。


    夏日闷热,她却将窗户掩得严实,唯恐一丝尘埃玷污了诚心。


    夜色深沉,唯有一盏孤灯相伴。


    引素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灯焰上轻轻一掠,待其微凉,便精准地刺向指尖。


    血珠霎时渗出,圆润如珊瑚,她将其小心翼翼滴入一只白玉盏中。


    十指连心,那细密的刺痛阵阵传来,她却恍若未觉,只专注地看着那血色在玉盏中渐渐积聚。


    血墨的调和更是讲究,她调入微量研磨好的药材粉末,以固其色,祛其腥,只余下一盏色泽沉静、异香隐隐的赤金墨液。


    随后,她铺开特制的澄心堂素笺,取出一管最小号的紫毫笔,蘸饱那血墨,运腕书写。


    她写的并非寻常楷书,而是极尽工巧秀雅的簪花小楷。笔触时而行云流水,时而顿挫有力,字字珠玑,飘逸灵动。


    可为保证血色鲜亮不凝,她需不断刺破不同的指尖,她并非盲目,精心算计着伤口的深浅,确保血珠能地滴落,又不会过于损伤手指。


    这已非简单的抄录,而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表演,将算计藏于诚心之后。


    一连三日,除必要的饮食与歇息外,几乎是不眠不休。


    值房内只闻笔尖与摩擦的响动。血墨渐少,一页页工整娟秀、透着殷红字迹的经文逐渐累积。


    倬娘娘免了她这些日子的差事,又着人送了不少嚼用,却从不肯亲自前来,像是怕被血气熏染一般。


    引素也不管,她乐得清净,直到第三日黄昏,最后一笔堪堪落下。


    她搁下笔,看着眼前这耗尽心血的长卷,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轻轻捧起这卷血书,她走向倬娘娘的寝殿。这份诚心,也要去它该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