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君心难测
作品:《焚春计》 长春宫的门槛,今日格外高。
引素还没出门,便有人来传倬娘娘往长春宫去,倬娘娘慌里慌张,死死拉着引素,谁知到了长春宫正殿,引素就叫人拦下了。
“皇上让您独个儿进去。”谭德运如是说道。
殿内冰鉴森然,沉水香幽微浮动,却驱不散那股子凝滞的、近乎粘稠的威压。
倬娘娘站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方才匆匆来时的侥幸,早已被眼前阵仗惊得粉碎。
御座上,皇帝面沉如水,皇后端坐其侧,眉目温婉依旧,却无端叫人心慌。
下首两旁,更有余贵人、王美人等赫然在列,一道道目光织成无形的网,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跪下。”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抽在空寂的殿宇里。
倬娘娘腿一软,直挺挺跪在金砖地上。她惶惶抬头,想从那昨夜还温存相对的夫君眼里找一丝暖意,却只对上两道寒冰。
“崔氏。”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碎冰,砸在殿宇间,“你可知罪?”
倬娘娘精心描画过的眼里满是委屈,枕边耳语尚有余温,他怎么就能骤然翻脸,这般无情?
“皇上……”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臣妾不知……不知身犯何罪啊!”
倬娘娘的声音清晰地透出来,引素听得一阵心累,她是真的不懂。
不懂帝王心术在于平衡,不懂他前番的抬举,是需要她用懂事和安分来交换的资本。
她只看到他给了恩宠,便以为那是可以肆意挥霍、任性妄为的底气。
她更不懂,她这轻飘飘的“不知”,落在皇帝耳中,不啻于最愚蠢的挑衅。
果然,上首的皇帝骤然望向她,他原以为她经此一遭,总算开了窍,懂得收敛,懂得借势,能与皇后稍作抗衡,让他这盘棋下得更有滋味些。
却不想,她依旧是那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他扶持她,简直成了天大的笑话!
“不知?”
皇后轻轻搁下茶盏,瓷底碰触紫檀案几,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惊得倬娘娘肩头一缩。
“妹妹,你崔家前脚才上疏请罪,言称严惩不贷,你后脚便动用宫中势力,将苦主重新掳回府中。视国法为何物?视皇上圣裁为何物?莫非你崔家眼中,只有家规,没有王法了么?”
“臣妾没有!臣妾只是……只是怜惜幼弟……”倬娘娘语无伦次,没有引素,她哪里辩得过皇后。
余贵人立刻接口,嗓音又脆又利:“娘娘心疼崔少爷,怎的不心疼那姑娘?她就不算个人了?”
王美人摇着团扇,慢声细语,却字字诛心:“可不是么。前儿听闻崔少爷在府中绝食,如今人回去了,想是就能大鱼大肉了吧?只是不知,那姑娘如今是生是死?若闹出人命,这怜惜二字,未免也太重了些。”
一句接一句,或斥责,或嘲讽,或引经据典,或直指要害,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来。
倬娘娘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那些话语交织成她无法理解的、汹涌的恶意,将她裹挟其中,喘不过气。
她徒劳地张着嘴,四下张望着,想找到引素,脸色由红转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
“并非臣妾不容人,只是倬妃妹妹此举,实是寒了天下人的心!”
“崔家势大,便可如此藐视天威么?”
“皇上明鉴,此事若不明正典刑,只怕六宫不服,朝野非议。”
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杂,外间,引素已经预料到了结局,这场面,倬娘娘压根应付不来。
兀地,殿内静了下来。
倬娘娘猛地晃了晃,她伸手想去抓皇帝的衣角,指尖还没碰到,整个人就软软地歪倒在地,珠钗滚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皇帝眉头紧锁,难言的烦躁令他疲惫:“抬出去。送回咸福宫禁足,让她自己好生想想!传朕口谕,申斥崔家,即刻放人,若再敢阳奉阴违,严惩不贷!”
殿门终于开启,引素领着两个宫人疾步而入。
她始终垂着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来自御座的、沉甸甸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问责,却比问责更让她难堪,仿佛是在无声地诘问,既要做她的军师,为何会让这等蠢事发生?既在她身边,为何不曾阻拦?你的本事便只有这么多?
引素指尖冰凉,俯身去扶昏迷不醒的倬娘娘时,只觉得她无比的沉,亦或者沉重的是此刻的心绪,脸上更像是被人无声地掴了一掌,火烧似的。
心烦,没脸,她精心构筑的防线,竟如此不堪一击。
午后的咸福宫再次陷入死寂,旋即又被崩溃的哭嚎打破。
倬娘娘醒来以后,将所有人都轰了出去,独独将缩在角落的金珠揪了出来,抓着簪子没头没脑地朝她身上戳去。
“都是你!都是你撺掇的!”她嘶喊着,像个疯妇。
金珠怕极了,死命地躲,倬娘娘越发生气了,喊人进来按住了她,引素这时也劝不动了,径直出了门去。
随后又是新一轮的爆发,倬娘娘闹得一天星斗,直至力竭,再度昏厥,咸福宫如同被风暴席卷过的残局,满地狼藉。
宫人端着水盆进出,血水染红了铜盆,金珠更是叫人搀扶着出去的。
夜幕降临,宫墙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同巨兽的脊背。
引素推开寝殿的门,倬娘娘躺在床上,脸上还挂着泪痕,睡得极不安稳。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她站在那里看了片刻,轻而又轻地带上了门。
廊下的风很凉,吹得人清醒。她抬头望着宫墙上四方的天,眼底有什么东西,慢慢沉下来,变得又冷又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