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棋差一招

作品:《焚春计

    咸福宫的灯火,直燃至三更,这一夜,皇帝终究是留宿了。


    正殿内暖香氤氲,隐约传来倬娘娘的笑声与皇帝低沉的应答。


    廊下,引素与总管太监谭德运一左一右,静立在寝殿门外,如同两尊沉默的影子。


    谭德运那双阅尽世情的老眼,在宫灯昏黄的光线下,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身旁的引素。


    这女子低眉顺目,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竿风中的青竹。


    他前番奉旨暗查,知其身世清白,不过是绣院拨来的人,可皇上近来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


    这份“不同”,让这位御前大太监早早收起了所有轻慢。


    “秦姑娘,”谭德运声音不高,带着恰到好处的和气,“这儿有咱家盯着,你若倦了,不妨去值房里略靠一靠,不碍事的。”


    引素微微侧身,福了一福,声音清凌凌的,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离:“谢谭公公体恤,奴才不困。”


    她如何能困?


    袖中的指尖悄然蜷紧,那枚磨得尖利的银簪尾正贴着腕骨,冰凉的触感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在等,等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时机。


    若倬娘娘半夜唤茶,她便能名正言顺地端进去,将那淬了数年恨意的锋锐,送入仇人的咽喉。


    然而她没料到,倬娘娘一心要与皇帝独享这夜,竟一夜未唤茶水。


    引素心头那点孤注一掷的火苗,在漫长的夜色与殿内隐约的动静中,渐渐被浇熄。


    她像一尊被遗忘的玉雕,僵立在廊下的寒意里,最初的紧绷过后,疲惫如潮水漫上,眼皮沉沉坠下,终究是支撑不住,靠着廊柱,迷迷糊糊地合了眼。


    谭德运静静看着。少女螓首微垂,长睫在素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青影,唇色很淡,像初春将绽未绽的玉兰瓣子。


    他心下不由一叹:真真是个齐全人儿,模样、气度、本事,无一不精,偏偏对着万岁爷,就成了块撬不开嘴的蚌壳。


    他摇了摇头,终究是动了些许恻隐,招手唤来一个小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过片刻,一床轻软的薄被,被悄无声息地披在了引素肩上。


    翌日天明,殿门初开。


    引素随着手捧金盆、巾栉的宫人垂首步入,脸上还带着方才用冷水也未能完全压下去的、在廊下硬枕出来的淡淡红痕。


    皇帝正张开手臂,由着宫人伺候更衣。明黄的常服衬得他身形修长,他目光懒散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刻意避在人群之后的引素身上。


    他本有些不豫,视线触及她颊边那道睡痕时,却微微一顿。


    那点残红,打破了她惯常冰封般的沉寂,竟让她显出一种罕见的、迷糊的稚气,像是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的孩童。


    皇帝嘴角牵动,几乎要逸出一丝笑意,转瞬又压了回去。


    他转而伸手,极其自然地抚上倬妃愈显娇艳的脸颊,语气温存:“朕晚上再来。”


    说罢,便带着谭德运等人,转身离去。


    皇帝一走,殿内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松弛。倬娘娘瘫回榻上,揉着额角,带着不易察觉的烦躁:“引素,你过来。”


    “娘娘?”引素近前,见她眉宇间并无多少承宠后的喜悦,反笼着一层忧色,心下微诧,“可是身上不适?”


    倬妃摆了摆手,黛眉蹙紧,手指捻着锦被上的流苏,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不是……是,是昨儿皇上夸我,夸我们崔家……懂事。”


    她抬眼觑了觑引素的脸色,声音低了下去:“我这心里,反倒有点悬得慌。”


    引素心头一跳,不祥的预感悄然蔓延:“娘娘何出此言?”


    倬妃像是下定了决心,摸着鼻子,语速快了些:“就是我那不成器的三弟!为了个卖花灯的贱胚子,闹得满城风雨!父亲和兄长也狠心,竟真将他关了一个月!我前儿听闻,他在里头都不肯吃饭了,瘦得脱了形……”


    引素听着,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倬娘娘的声音渐渐理直气壮起来:“你说,一个民女罢了,我弟弟瞧上她,是她的造化!既然他喜欢得紧,我做姐姐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不是?我就……就使了点银子,托了门路,叫人悄悄把那姑娘……又给他送回去了。”


    “您说什么?”引素呼吸一窒,几乎难以置信。


    在皇后一族虎视眈眈、崔家刚以“严惩不贷”的姿态平息物议的关口,她竟敢私自动用手段,将人重新掳回?


    活生生的人,竟被她当成了随意取用的玩物。


    “娘娘怎可如此!”她声音里带上了罕见的急厉,“此事若被皇后娘娘知晓……”


    “知晓便知晓!”


    一旁的珠帘猛地被掀开,金珠端着醒酒汤走了进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话却接得又快又毒,“娘娘也是心疼少爷。再说了,那女子的身子早给了少爷,不清不白的,谁还会要?如今能进崔府,哪怕是做个侍妾,也是她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娘娘这是成全她。”


    引素倏然转头,目光如冰刃般射向金珠。


    原来是她!在自己规劝倬娘娘收敛之时,金珠便在一旁煽风点火,精准地拿捏住主子护短又任性的心思,与自己唱起了反调!


    这一手,既讨好了主子,又不动声色地拆了自己的台,恶毒至极!


    果然,倬娘娘听了金珠这话,腰杆似乎都直了些,点头道:“金珠说得是!本宫就是成全一桩好事!可……可皇后那边定然不肯干休,引素,你快想个法子!”


    引素只觉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


    多少天了?从崔夫人入宫至今,时日不短,细细思量,就是孙禄身死那一日,怪不得那日殿门紧闭,原是为了这桩事!


    此刻再去探皇后口风,还有何意义?不过是自投罗网,等着对方发难罢了。


    她看着倬娘娘那张写满了“你快给我想办法”的脸,头一次感到了深切的无力。


    殚精竭虑,为她谋划,为她铺路,做一个最精细的匠人,小心呵护着这株娇蕊,以命为注地下这盘棋,今她终于彻底认清,倬娘娘是无法预测的雷暴,不仅劈不倒敌人,更会先将身边的一切焚为焦土。


    与之为盟,如同怀抱火药而眠。


    “奴才……遵命。”引素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深宫,这人心,比廊下的夜,还要冷上千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