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拓枝为祭
作品:《焚春计》 端午的日头明晃晃地照着西苑演武场,阖宫上下按例正在举行“射柳”大典。
这是承自金元的仪典,武士们飞马驰骋,用箭射断柳枝,英武异常。
皇帝亲临观礼,赐宴群臣,加之太后病情好转,更添几分喜庆。
射柳已毕,八旗子弟的呼喝声犹在耳畔,皇帝漫不经心地转着指间的玉扳指,眼神掠过场中领赏的武士,带着惯常的疏淡。
就在这片尚武的余韵里,一道清越孤高的筚篥声,如鹤唳九天,骤然撕裂了暖融融的空气。
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扯向场边。
那里不知何时已铺开巨幅素白毡毯,倬娘娘盈盈立于其上。
一身天水碧的舞衣,竟比柳絮更清,比新雪更冷。
宽大袖摆与裙裾上,银线与宝蓝丝线绣出的蔓草纹在日光下幽幽流转,不见俗艳,只余寒光。
皇帝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挺直。这剔去冗余、只留风骨的做派,叫他几乎能看见那双执笔的手如何在暗处运筹。
是她,是那个叫秦引素的宫人。
琵琶碎,鼓声疾。倬娘娘应声而起,不是柔婉之姿,而是足尖发力,裙裾如流云铺展。
那拓枝舞带着胡风的健朗,每一个腾挪都精准得惊人。
而在人群最后的柳荫下,引素垂着眼,指尖在袖中极轻地一颤。
无人看见,她肩颈的线条随着鼓点微妙地起伏,仿佛在与场中那道碧影同频共振。
恍惚间,她不再是咸福宫的奴才,而是多年前林府海棠树下,那个被母亲温柔圈在怀里,学着摆动第一个舞步的小女儿。
“秋儿,手腕要这样……对,像风吹过柳梢……” 母亲带笑的耳语仿佛还在昨日,烫得她心口一缩。
林簌秋。
她原原本本,真真正正的名字。
簌簌衣巾落枣花的簌,一叶知秋的秋。
她的父亲捧着《楚辞》与《玉台新咏》,为他千珍万宠的小女儿,拟出这样一个既有落花之灵动,又带着秋水之澄澈的名字。
他曾笑着说:“我的秋儿,不必有倾国之色,但求一世清音自在。”
而今,林家的宝珠早化作宫墙内的一缕孤魂,肉身也早已死在了六年前的那个夜里。
皇帝执盏的手停在半空。这舞姿里淬炼过的英气,绝非倬妃往日所能及。
如同最高明的匠人修剪花枝,只留下最动人的线条。
他只觉荒谬,那个对他不苟言笑的女人,竟将她全部才情,都浇灌在了另一朵花上,再取来敬献给他。
柳荫下,引素的呼吸也随着那节奏不着痕迹地急促。
她的指尖在袖中勾勒着早已生疏的舞步,每一个微小动作,都带着母亲掌心的温度。那是她早已焚毁的、和美的昨日。
就在这令人目眩的疾旋中,鼓点渐密,如雨打芭蕉。
倬娘娘的旋转越来越急,整个人化作了碧色与宝蓝色的旋风,在素白毡毯上卷起一片清凉的幻梦。
就在这令人目眩神驰的疾旋中,二人的身影猛地一定,如同被无形的手骤然按住。
倬娘娘汗水浸湿的鬓边,那双眸子亮得惊人,不偏不倚,穿透所有喧嚣,死死攫住了皇帝的眼睛。
那眼神锐利,干净,带着精心算计过的、分毫不差的力道。
像引素手中最锋利的那根针,隔着人海,精准地刺了他一下。
皇帝心头那点愠怒,就这么转成了居高临下的品评,不肯承朕的情,却将这般心思用在帮别人争宠。
既是天生伺候人的命,只会在这等事上竭尽所能,那他便受了这敬献,也是她为奴为婢的本分。
只一瞬,鼓声推至顶峰,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顶点,所有乐音,筚篥、琵琶、鼓点竟都在同一刻,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倬妃的舞姿定格在一个极难的“探海”上,身条后仰,长裾如瀑布般倾泻,脖颈绷出脆弱的弧线,胸脯剧烈起伏着。
极动与极静,轰然碰撞,全场静得只剩风吹柳叶的簌簌声。
“好!”
皇帝脱口赞道,带着刻意为之的愉悦。
喝彩声如雷动,他含笑看着倬娘娘因他一声赞许而瞬间亮得灼人的脸庞,看着她娇怯无力地倚向宫人,心中那股莫名的滞涩忽然疏通了。
倬妃背后是崔家,三朝元老,鼎盛之家的女儿,这才足以匹配他,一个硬邦邦、毫无情致的宫人,怎比得上眼前这全然依附他的人?
就在这满场喧腾,人人目光都聚焦于倬妃一身华彩之时,皇帝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扫向人群最外围,柳荫投下的那片阴影里。
引素就在那儿。
依旧是那身初见时的碧色宫装,素净得像从大火里抢出来的、唯一的遗物。
日光穿过摇曳柳枝,在她身上落下破碎的光斑,仿佛下一秒,她就要随着那些光点一同消散。
就像是长久地,在给什么人戴孝。
或许她曾有过两心相知的情郎,但人如今已然不在了,她才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这个猜想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皇帝最不设防的心口。
他竟在满场锦绣、一片欢腾里,独独,无法自控地去搜寻这抹孤影。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
他朗声大笑,亲自起身,向场中伸出手。倬娘娘受宠若惊,将微颤的手放入他掌心,脸上红晕胜似霞光。
“爱妃今日,当居首功。”他声音温存,目光却锐利如刀,刮过那抹碧影,转头对着倬妃耳语两句,便将恩宠推向了极致。
而此外,皇后静坐于高台之上,连倬娘娘挑衅的目光也视而不见,她只是疑惑,这是怎的了?
花心思救下的人,却替他人争夺圣宠,皇帝亦是怪异得很,笑容全然不似真心。
这几个人,究竟在唱哪一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