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困兽犹斗
作品:《焚春计》 引素带着满身疲惫与痛楚回到咸福宫。
正殿内灯火通明,却门户紧闭,倬娘娘不知在鼓捣什么,并严令谁也不准进。金珠想是在里头伺候着,倒省了力气。
她只想快些回到值房,处理颈上的伤痕,再喘上一口气。
岂料刚踏入值房,一道山似的身影便赶着堵了上来。
“哎呦!心肝儿!你怎的才回来?”
孙太监眼尖,瞅见了那道紫红的淤痕,立时大呼小叫起来,“这是怎的了?哪个黑了心肝的兔崽子干的?敢动你,那就是打他孙爷爷的脸!你告诉我是谁,看爷爷不扒了他的皮!”
他说着,肥腻腻的手就朝着引素伸过来,美其名曰要帮她看看伤处。
白日的遭遇,没能刺杀的遗憾,以及风暴般的后怕已经攫住了她,当那酒臭味朝她袭来,顷刻便引出了无以复加的厌烦。
引素猛地后退一步,霍然起身,指向院门,声音异常冷硬:“出去。”
孙太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关切瞬间剥落,露出底下阴沉的真容。
“嗬!”
他嗤笑一声,绿豆样的眼里淬着毒光,“给脸不要脸是吧?引素姑娘,你孙爷爷的大腿,这宫里多少人想抱还抱不上呢!你真以为靠着娘娘就能万事无忧了?别他娘的做美梦了!”
他逼近一步,从袖中慢悠悠地摸出个小布包,抖开,里面赫然是一小截颜色独特、质地坚韧的丝线。
“认得这个吗,引素姑娘?”他声音压得极低,明晃晃的威胁,“那日御花园东南角,那棵老槐树上,风景不错吧?”
他紧紧盯着引素的眼睛,不放过她丝毫的神色变化,果然,那张冰雪淬过的洁净面孔,霎时间有了裂痕。
“若是让娘娘知道,那日惊了圣驾、被斥为‘不祥之物’的风筝,是经由您这双巧手放出去的,您这好不容易挣来的前程,还保得住吗?您这项上人头,还稳当吗?”
引素浑身血液已被冻成了冰碴子,她当时满怀激愤,兴许是哪里不周全,竟给孙太监发现了。
风筝之事,牵连肃王,是皇帝绝不能触碰的逆鳞。此事一旦败露,她必死无疑,哪怕是一丝疑心,她的所有筹谋,所有隐忍,都将化为乌有。
在家族血海深仇未报之前,她绝计不能倒下,也绝不能折在这样一个龌龊小人手里。
孙太监的威胁,狠狠踩碎了她最后的退路。
她垂下头,肩膀瑟缩,像叫雨拍湿的鸟儿,再抬眼时,脸上已带了走投无路的凄惶。
“孙总管。”她声音微颤,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您的话,我……明白了。”
她转身,似是无法面对他般,快步走进值房,从自己那只旧木箱底层,摸索出一只小巧的锡壶,上面还沾着些许尘灰。
“这是前儿娘娘赏的御酒,一直没舍得喝。”她将酒壶递出,眼神闪避,言语里带着屈辱的顺从,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今夜子时,后苑那口废井旁……人少。”
孙禄接过那壶酒,掂了掂,浑浊的眼里瞬间迸射出精光。他低笑两声,手指几乎要蹭到引素的手背。
“这就对喽!识时务者为俊杰。等着爷,保管让你知道什么是好滋味儿!”
他志得意满地揣好酒壶,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地走了。
引素站在原地,所有脆弱与屈服瞬间脱落,只剩下死寂。
她缓缓抬手,轻轻碰了碰颈间那道险些让她送命的勒痕,心肠也逐渐硬了下来。
不过一条肉身,谁没有,谁稀罕?她还剩什么?为了复仇,又有什么是使不得的?
长春宫佛堂内,檀香袅袅。
皇后跪在蒲团上,手中缓缓捻动佛珠。珠串相碰,声声入耳。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外,低声道:"娘娘,事儿没成。"
佛珠倏地一顿。
"怎么不成?"皇后的声音平静无波,"不过一个微末宫人,能有多难办?难不成是什么大罗金仙保了她?"
"是……咱们皇上。"
"啪"地一声,佛珠坠在蒲团上。皇后霍然睁开双眼,直直望向殿中宝相庄严的佛像,不知在想些什么,“皇上瞧见你了没有?”
“不曾,奴才见皇上来了,立马撒了手,绝不曾被瞧见,请娘娘放心。”
许久,她缓缓抬手:"退下吧。"
殿门轻轻合拢,佛堂内重归寂静。香炉里青烟缭绕,迷蒙了佛像慈悲的面容。
皇后凝视着那缕缕青烟,忽地想起自己比皇帝年长两岁。
是了,她原该让着他的,该包容他的。
他不过是偶然得了个新鲜玩意儿,猫儿狗儿一般的,一阵子就过去了,就像以往那些微不足道的人一个样,何必与他计较?
倬妃好歹是妃嫔,而那不过是个下等出身的婢子,纲常礼法犹在,断不会允许那腌臢血脉玷污皇室。
不错,是这样的,皇后深深吐出一口气,她了解皇帝,饶是当年再不舍的,为了这江山也舍了,情爱于他而言,不过是虚妄。
他们共同深爱着的,唯有这无边的权柄。
她重新闭上眼,双手合十,对着佛像轻声许愿:
"信女但求佛祖保佑,愿与皇上......长长久久,相伴终生。"
而后她虔诚地、深深地垂下了高傲的头颅,将心田里未曾宣之于口的秘密,一并都托付给神灵。
信女沈延龄,但求与夫君两心相知,人海浮沉,请叫信女成为唯一追随他、扶持他、唯一匹配他的人,求神灵庇佑,别叫旁人污了他的眼,迷了他的路。
香灰无声落下,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佛像依旧悲悯,沉默地望着这人间帝王的发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