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梨香断魂
作品:《焚春计》 午后,引素从绣房那熟悉的、带着织物和染料气味的长廊里出来,手里捧着倬娘娘要的花样子。
跨出门槛,一个脆甜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师父!”
是喜鹊,她正抱着摞熨烫好的宫装,圆敦敦的脸透着喜气儿,“您回来啦?您在那边可还好吗?”
引素看着她,心湖仿佛被投下一颗微小的暖石,漾开丝丝涟漪。
她微微颔首,神情里透着温存,“都好,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给永和宫的贵人送衣裳去。”
喜鹊凑近了些,悄声道:“师父,您自个儿在那边千万小心。我听说那个叫金珠的,很是刁钻,每回来咱们绣房都挑三拣四,还得顺走些零碎绣线、小珠花才肯罢休。”
引素抚过她的手背,上头还留着疤,细声道:“我晓得,快去忙吧,别误了时辰。”
喜鹊应了声,抱着衣裳走了,引素望了片刻,便也踏着暖融融的日光前行,不多时又叫人喊住了。
“引素姑娘留步!可是你落了这荷包在绣房?瞧着精致,怕是倬娘娘赏的,紧赶着送来了。”
引素摸了摸腰间,并未少什么,正欲开口,那小内侍又赶着道:“对了,张嬷嬷还说,前儿娘娘吩咐要的那匹软烟罗也到了,正好烦请姑娘一并带回去,省得奴才再跑一趟。”
倬娘娘一天一个喜好,再寻常不过了,引素不疑有他,便跟着那内侍折返。
小内侍瞧着年纪不大,脸上还沾着汗,很是恭敬的模样,“姑娘走这边,这边近些。”
心头的暖意尚未散去,引素亦没防备,可路越走越偏,渐渐远离了宫人往来的主道。
“这是朝哪儿去?”她终于停下脚步,心生警惕。
“哦,东西在张嬷嬷手里,她也出门送衣裳了,咱们迎一迎她,也省得她费脚程。”
引素悚然一惊,这人明摆着在撒谎!
若真是绣房的人,怎会不知张嬷嬷有腿疾,迎来送往的活计都交给了其他宫人呢?
她顿住脚,寒声道:“你究竟是何人?谁叫你来哄骗我的?”
前方引路的内侍猛然回头,脸上哪还有半分恭顺,唯余狰狞。
他一把拽住引素手臂,力气大得骇人,不由分说便将她拖向一个僻静院落深处。
冰冷的绳索带着风声套上脖颈,瞬间勒紧,眼前阵阵发晕,引素抠住颈间绳索,双脚徒劳地蹬着。
“什么人!”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刹那,一声呵斥在这僻静之处猛然炸响。
加诸于脖颈上的力道倏然消失,那内侍如惊弓之鸟,将她狠狠掼在地上,顷刻间消失在假山石后。
引素瘫软在地,止不住地咳嗽,眼前金星乱冒。
明黄色的皂靴堪堪停在她面前,甚至不消抬头,便知是何人,可他为何在此处?
皇帝独自一人立在那,他今日特地遣散侍从,来到此处,却不想遇见了她。
瞧着她遇袭,皇帝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先是迅速扫视了四周,确认再无危险,才将视线落在她脖颈上那道刺目紫红勒痕上。
他开口,带着帝王的威压,“何人敢在宫中行此悖逆之事?”
引素垂下眼睫,压下喉间的腥气,嗓音因方才的窒息而走了调:“谢皇上关怀,奴才旧疾复发,一时气息不稳,冲撞了圣驾,罪该万死。”
睁眼说瞎话。
皇帝的脸猛然沉下来,他几乎立刻就想通了关窍,这人明摆着敷衍他,借口粗糙得不像话,便是差点叫人勒死,也压根不打算求助于他这个帝王。
论不清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霎时间、一股脑地涌上心头,他竟感到一丝荒谬的痛惜。
正欲斥破这拙劣的谎,可触及她凌乱的鬓发,她眼角呛出的泪,还有她那副连一句辩解、一句求助都吝于给予,好似这条命都不打紧的疲惫模样,便生生止住了。
有段时日,他只将她当作一个旧梦的幻影,一个不大贵重的赝品,蔑然地观赏着,可此刻,那些通通被摔了个粉碎。
眼前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却依旧不肯向他低头的,有血有肉的人。
日影浮动,院中一树梨花正开得不管不顾,雪白花瓣簌簌落下,沾了他与她满身。
在这片朦胧里,他首次将她与那如梦似幻的身影剥离,良久,一句未曾经思量的话,竟脱口而出:
“倬妃平日待你如何?”
引素猛地抬眼,压根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可她压根不在意,很快便醒了神,头颅低垂,语气极为恭顺,“娘娘性子爽朗大方,待下人是极好的。”
好个忠仆,又把话头引向了倬妃,拒绝了他的探问。
皇帝心头那点子不忍,瞬间被这油盐不进的回答掀翻了。他自打出生便是金尊玉贵的皇子,人人奉承,何时被人这般不待见过?
“朕不过是想知道她近日是否安分!”
皇帝冷下脸,蛮横地替自己找补了一句,可面子越发挂不住了,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愚蠢又多余。
“是。”引素低低应了一声,再无他言。
他的耐心彻底耗尽,皇帝看着她那副无知无觉的模样,一股邪火直冲顶门,仿佛多待一刻都是自取其辱。
他别过头,径直拂袖而去,将那抹孤影远远抛在身后。
直到人走远,引素才挣扎起身,脖颈处的疼痛叫嚣起来,比方才更甚。
可她心底涌起的却不是后怕,而是铺天盖地的悔恨。
她恨自己没用,这双手捻针抿线,一针一针替自己挣出个好前程,那又有什么用?
他离得那样近,又全无防备,若不是自己先遭暗算,气息不稳,双手颤抖,那该是多好的,能够一击毙命的机会。
她闭上眼,任由泪水淌了满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