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金蝉脱壳
作品:《焚春计》 皇后话音甫落,内室便传来了珠帘相触的脆响。
却见倬娘娘素面朝天,松松绾个家常髻,身着半旧月白缎袍,由引素扶着缓步而出。
她眼圈儿泛红,唇色浅淡,伤心欲绝的模样,瞧着有十分的可怜。
不待帝后开口,她已扑通跪倒,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砸,“皇上,皇后娘娘……臣妾、臣妾实在无颜见驾……”
皇帝冷冷蹙眉:“你这是做什么?”
“母亲入宫,臣妾才得知他竟闯下如此大祸。”她抬起泪眼,声音发颤,“那不成器的东西竟敢强抢民女!臣妾听得此事,吓了个半死,只恨不能亲手打死那个孽障!”
皇后似乎看透了她的路数,唇角噙着冷笑:“妹妹既已知晓,更该好生约束,事已至此,才来哭诉,不觉着有些迟了吗?”
“皇后娘娘教训的是!”
倬娘娘猛地叩首,眼泪掉在金砖上,“母亲已即刻将人送回,厚赠金银赔罪。父亲不在家,但已命兄长代行家法,明儿一早便联名上疏,请皇上严惩!”
她仰起盛满了泪的大眼睛,哀哀道出了那通背了半晌的话。
“臣妾不敢求情,只求皇上从严发落!皇上待臣妾宽和,待崔家更是恩重如山,便是……便是养只叭儿狗,也知要效忠主人,臣妾不懂那些大道理,但臣妾知道,人不能不如狗,臣妾……愿自请降位,以正宫闱!”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崔家近日还真是顺服得不得了,他原以为他们定会百般狡赖,不曾想一贯刁滑的一家子,个个竟都是这般痛心疾首、大义灭亲的模样。
皇后脸色巨变,咸福宫可真是要出妖精了,这些话虽是在认罪,可一字一句,倒像是影射她沈家不恭!
正要开口,引素适时上前一步,忧心忡忡,“娘娘,您方才险些晕厥,还是先……”
皇帝目光扫过倬娘娘青苍苍的,活像小鬼儿一般的脸,终是抬手:“起来说话。”
“臣妾没脸起来!”倬娘娘索性趴在地上,痛哭不止,“家中出了这样的腌臢事,臣妾对不住您,臣妾恨不能即刻削发……”
“胡闹!”
皇帝轻斥,语气缓和了几分,还亲自把她提溜起来,“既已知错,往后当严加管束,切不可再犯。”
他转身欲走,忽又驻足,看向垂首侍立的引素:“你倒是个忠心的。”
引素一滞,嘴却比脑子先活过来,“皇上明鉴,娘娘得知家中变故后,自责不已,哭了整整一夜,水米不打牙,奴才实在担心娘娘撑不住。”
皇帝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未再多言。
皇后见状,心知不妙,继而柔声道:“皇上,倬妃妹妹经此一事,想必也长教训了。依臣妾看,既已知错,便从轻发落吧?”
这话看似求情,实则是要坐实崔家罪名。
引素不动声色一推,倬娘娘便猛地向前,红着眼道:“皇后娘娘仁厚,但国法如山!臣妾恳请皇上依法严办,以儆效尤!”
皇帝深而又深看她一眼,终是摆了摆手:“朕自有主张。”
待圣驾离去,倬娘娘就势,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引素忙上前搀扶。
“本宫演得可好?”
引素取出袖中浸透姜汁的帕子,细声道:“娘娘演得极好。经此一事,皇上见您深明大义,皇后再要借题发挥,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倬娘娘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珠子,嘬着嘴沉思半晌,才道:“这辣眼睛的东西怪好用的,去内务府再讨些来罢,多讨些!”
引素失笑,“娘娘,用上一回是真情,用多了,可就不值钱了。”
珠帘外,夕阳西沉。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余波却未减分毫。
凤辇稳稳行在宫道上,蹄声清脆,却敲不散皇后眉间阴郁。
随侍的宫人见她神色不豫,故意凑趣道:“娘娘宽心,经此一遭,倬妃可是把脸面都丢尽了。您瞧她哭得那般不顾体统,日后在皇上跟前,怕是再也得意不起来了。”
华盖之下,皇后眼皮都未抬,声音里透着一股罕见的冷硬:“脸面算什么?真正要紧的,你是瞎了眼才没瞧出来。”
宫人一愣,讷讷不敢言。
“皇上。”皇后指尖掐进掌心,“他决计不会严惩崔家了。”
“难道……真是因为倬妃转了性,皇上才偏袒她的?”
“她?”
皇后倏地冷笑,笑声凉如秋霜,“她那个蠢钝如猪的脑子,便是再投生一万回,也开不了窍。”
她眼前闪过方才咸福宫的一幕幕,那宫人寸步不离的搀扶,递上的每句话,还有皇帝最后落在她身上的一眼,所有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叫她一粒粒串了起来。
“是那个宫人。”
皇后极为笃定,带着被冒犯的锐气,“上次解棋局她在,今日这出戏码,她也在一旁。皇上竟教她一算一个准儿。”
“娘娘,咱们要不要把人弄过来?”宫人试探着出了个主意。
皇后眼底横着极深的厌恶与倨傲。她乃沈氏贵女,中宫皇后,难不成要去学那崔宝韫,靠争夺一个卑贱宫人来固宠求胜?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而在不可言说的某处心田,皇帝亲手扶起倬妃那一幕,青天白日之下,明晃晃的偏袒,瞧着就叫她舌根发苦。
她不愿承认那瞬间翻涌而上的酸涩是什么,她沈延龄是皇后,从她登上后位的那一天,就已经赢了。
“不必。”
她断然拒绝,将脊背挺得笔直,誓要借此撑起摇摇欲坠的什么,“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动不得本宫的位置。”
凤辇内沉寂下来,只余车辙碾过石道的单调声响。
不消片刻,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往日的温婉端静。
“摆驾寿康宫。太后病体未愈,本宫得去尽孝。”
皇帝可以不在意后宫倾轧,但他绝不会不在意卧病在床的生母。
至于那个宫人,她想,若是此人生在沈家,说不准真有番作为,可惜了,草芥子一般的奴才,哪日消失了,也没人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