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兰絮浮影
作品:《焚春计》 咸福宫像是被水洗过一遍。
皇帝踱步进来时,最先触到的便是这份不同往昔的气息。
往日里,倬妃偏爱那些秾丽耀目的色调,朱红、宝蓝、赤金,不管不顾地堆砌在一处,踏进门便觉着透不过气儿。
兼之皇后养了几只猫儿,她便非要养上两只京巴,犬吠声与满殿炫目的色泽搅在一处,热闹得叫人烦闷。
今日却不然。
那些过于扎眼的摆设被人撤去,换上了釉色温润的官窑瓶尊,里头疏疏插着几枝玉兰,瓣子莹白,恰与窗外透进的天光融在一处。
殿内惯用的浓香也淡了,余一缕极清浅的冷香,倒让这富丽堂皇的殿宇,生出些许幽远的意境。
倬妃闻报,已从内间迎出。
她穿着一身淡紫轻容纱的宫装,行动间飘飘然有出尘之态。通身上下并无繁绣,只在前襟与袖缘处,以银线绣了几茎兰草,清雅宜人。
皇帝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觉得顺眼许多,连带着语气也透出几分难得的温和:“今日这身倒别致。”
天光里,倬妃露出一个笑,那笑容也像是被细细修剪过,裁去了繁杂之处,剩下了果子般的青涩,着实可人。
引素垂眸静立在寝殿内侧,像一道沉默的影。她看着皇帝与倬妃叙话,又姿态闲适地呷了一口她方才斟上的茶。
皇帝的目光,偶尔会无意般扫过她所立的角落,却又迅疾地、带着某种莫名的傲慢移开,从不肯真正落下。
引素面上无波无澜,缓步上前为他续水,皇帝目不斜视,似是根本没注意她。
茶雾翻腾,她盯着那杯盏,悄然冒出个念头,若是能在这茶水里添上那么点子毒药,了结了这昏君该多好!
转念一想,又作罢了,贵人膳食皆有专人验毒,事若不成,徒累无辜。
她端着茶盘退出了正殿,轻轻合拢了门。
到这时,皇帝呷了口茶,目光才掠过晃动的珠帘,像是无心地问了句:“方才出去那个,瞧着面生。新进的?”
倬妃正捏着块点心,闲闲道:“是绣房调来的,手巧,人也安静,臣妾便留在跟前使唤了。”
皇帝看着尚且温热的茶汤,不置可否地一哂。
天光大好,引素才出来,孙太监正等在门口,像是早已候着,忙不迭凑上前,伸手要夺她端着的茶盘,殷勤备至,“找茶是不是?娘娘和皇上用过膳后,要进那道云雾,来来来,咱们一道去。”
她压下厌恶,侧身避开,“不劳公公,我认得路。”
她径直向前走去,孙太监戳在原地,望着那道细弱伶仃的背影,目光痴缠,骨头也已酥了大半。
这一幕恰被从廊下转出的金珠看见,她心头火起,冷哼一声,恁地不屑,“装什么样儿!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孙禄回过神来,扭头瞧是她,脸上便堆起了轻慢的笑意,幽幽道:“瞧姑娘这话说的,引素进来时虽说只管着娘娘穿戴,可头一天就上了夜,如今又在里头近身伺候,这前程,可大着呢。”
他这话如同油泼入火,她狠狠剜了孙太监一眼,语带讥讽:“不过是说她两句,怎么孙总管这般巴心巴肺地护着?一处侍奉这么久了,怎么没见您替我说过话?”
孙太监损得很,将她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眼神带着昭然若揭的意味,末了,竟只从鼻子里长哼一声,转身便走了。
这番羞辱把金珠的火气拱得更旺,她眼下像个架好的柴火堆,只差一丁点火星就能烧起来,便一把掀开茶房的棉帘,直愣愣闯了进去。
引素正俯身准备冲泡新茶,与她走了个对头碰。
金珠故意当作没看见,肩头狠狠撞了过去,引素猝不及防,手中的茶罐险些脱手。
“瞎了你的狗眼!”金珠抢先开口怒骂。
引素稳住身形,抬眸看她。这人今日的火气,异常猛烈,那眼底翻涌的,不仅是对她的忌惮,还有些更为隐秘、更为滚烫的东西。
她无意探听,一手拢着茶罐,若无其事地道:“姐姐今日的火气,未免太大了些。”
金珠像是被戳破了什么,猛地一愣,而后便愈发恼怒,声音拔得更高:“关你什么事!你是个什么东西!呸!”
说完猛地一摔帘子,旋风般冲了出去。
茶房的喧嚣并未传入内殿。
皇帝正似不经意般提及:"前日议事,你兄长与皇后的舅父为着漕运之事,在朝堂上争执了几句,御史台也上了折子弹劾你兄长,此事你可有听说?"
倬妃依着引素事先的叮嘱,努力做出头一回听说的模样,秀口微张,流丽的眼眸盛满了茫然,炉火纯青,逼真得很。
这于倬娘娘而言压根不算难事,她最会装傻充愣了,因着皇帝平日说的那些朝堂关节,她本就听不大明白。
皇帝观她神色,不似作伪,心道看来崔家似是突然开了窍,并为向宫中通气儿给儿子寻门路。
崔氏和皇后背后的沈氏在朝堂之上皆是举足轻重,若崔氏率先展现出低伏之态,便能替他打开新的局面。
他心下微动,故意问道:“你来说,朕该如何处置?”
倬妃袖中的手悄悄攥紧了,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殿门方向。恰在此时,引素端着新沏的茶低头步入。
像是得了什么依仗,半晌,倬妃终于憋出一句,“臣妾愚笨得很,全凭皇上作主。”
皇帝真正地讶异了。
他看着她,那双惯常只铺排着娇嗔与任性的眼睛里,此刻竟赫然列出乖觉与顺从。
这份生涩的表演,意外地逗乐了他,他低笑了一声,语调里也带上了调侃:“朕还以为,你会一蹦三尺高,去长春宫堵着门儿长嚎呢。”
倬娘娘面颊发烫,有些没面子地摸摸鼻子,声口都细了几分:“臣妾哪能是那个样儿啊?”
全无矫饰的小女儿情态,在此刻清丽的气泽之中,果真招人怜爱。
加之送上的茶水、膳食无一不合他心意,皇帝破天荒地没有立刻起身,甚至多留了会儿,还尝了块素日压根不肯入口的甜腻茶点。
直至起身离去,皇帝又回头望了一眼这座悄然变样的咸福宫。
殿宇依旧是那座殿宇,却处处萦绕着一股陌生的、善于经营的气泽。这并非倬妃所有,它带着一种海棠花落般的哀戚,像场影影绰绰,悖逆常伦却又引人沉溺的旧梦。
这一切的起源是谁呢?
他心中已有了模糊的轮廓,却不愿深想,举步融入了宫墙投下的阴影。
引素站在院中一株花树后,看着那道明黄身影安然无恙地远去,消失在层层朱门之外。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似的红痕。她合拢眼眸,深深吸气。
无碍。
目下,她已身在咸福宫。往后,机会还多着呢。
夜风拂过,吹动她素色的衣袂,如同无声的旌旗悄然扬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