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雨过天青
作品:《焚春计》 孙禄的眼神如同热乎乎的狗舌头,将人从上到下舔个遍,切切朝着引素咕哝:“咱家虽说少了个物件,可这心呐,见了美人儿照样跳得欢。好姑娘,咱们往后亲近着些,自有你的好……”
眼看这蠢物挨得越来越近,周身的空气简直成了凝住的肉汤,叫人动弹不得。
阴影之下,引素秀致的面孔愈见苍白,指尖悄悄抵着枚尖锐的簪尾。思忖着从何处刺入,能将这个脑满肠肥的色中饿鬼了结,又不至惊动他人。
“新来的!娘娘叫你呢!”
冷而硬的嗓音恰在此时穿透门帘,如同冰锥砸地。
是金珠,她甚至没踏进来,只戳在外间光影交界处,语气里满是厌嫌:“见鬼了,才来就躲懒,还不快着些!”
这一声呵斥,惊散了满室腌臜。孙禄悻悻退开,眼里有不甘,却也深知倬娘娘的脾性,不敢在此时误了她的事。
引素垂眸,暗吐出一口浊气,应道:“来了。”
踏出门,金珠剜了她一眼,转身就走,裙裾带起阵阵冷风。
寝殿内,倬妃正对着一柄新得的缂丝团扇爱不释手,见她来了,黛眉微蹙,切切道:“皇上赏了物件,人怎么反而不来了?这新鲜劲儿莫非是过了?”
说着说着,竟把自己都说怕了,倬娘娘一个激灵就起了身,招呼着人给她穿鞋,“不成,本宫得去养心殿瞧瞧。”
“娘娘,”引素上前两步,躬身劝阻道:“宫规森严,夜有宵禁。”
“宵禁算什么?使些银子,他们还敢不通融?”倬妃不以为然,将那扇子摇得簌簌响,她在后宫一向是横着走的。
引素近前一步,嗓音里勾兑了十成的耐心,“娘娘,前番种种忍耐,方换得皇上一句称赞,若破禁前往,前功尽弃。情意如同烹茶,需文火慢炖。您忍得住,皇上才会辗转反侧,多思量您几分。”
倬妃听了,那双华光四溢的眼便失了兴味,显是不乐意被拘着,亦也没再反驳,只悻悻仰倒回榻上:“那你且说说,往后又该如何?”
引素便细细分说,娓娓道来,从衣着搭配到言语机锋,直至更漏深沉。
倬妃听得入神,忽瞥见窗外浓重夜色,却像是得了新鲜玩意儿的孩子,舍不得丢开手,“一时没留神,竟这么晚了。”
目光一转,落在屏风旁侍立的金珠身上,倬娘娘灵光一闪,突发奇想道:“金珠,你下去吧,今儿叫她替你值夜。”
金珠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引素,上夜非心腹不能任,她是倬娘娘从崔家带来的人,近身之事向来是她的体面。她嘴唇翕动,终是死死咬着下唇,屈膝一福,退出去时,将帘子摔得噼啪作响。
殿内烛火通明,倬妃谈兴正浓,拉着引素,从家中父兄的仕途讲到京中时新的花样,从皇后母家骂到皇后本人,滔滔不绝,泼辣非常,全无半点困倦之色。
引素静立聆听,耗得眼皮沉沉,却只能凝神屏息,再附和两句。
直至三更梆响,倬娘娘爬起来灌了口红枣汤,方倦极睡去。
万籁俱寂,唯闻更漏滴答。引素强打精神,正欲吹熄远处灯烛,目光掠过寝殿内侧的紫檀香案,陡然僵住。
案角静置着一尊不过巴掌大的天青釉瓷瓶,釉色温润,在幽暗烛光下,泛着一种独特的、雨过天晴般的柔光。
瓶身并无繁复纹饰,唯瓶底一圈极难察觉的暗刻缠枝莲纹,与她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徽记悄然重合。
肃王母族的贡瓷,她绝无可能认错。
她心头剧震,寒意沿着脊骨攀爬。内眷深宫,怎会有此物?
是了,陛下登基后,为示怀柔,确与那边通了贸易。可此物出现在宠妃香案之上,是巧合,还是说崔家与那边,另有牵连?
念头纷杂如雪,她立在原地,直至四肢冰凉。
翌日清晨,引素方在耳房榻上合眼不过片刻,房门便被“哐当”一声推开。
金珠冷着脸立在门口,毫不客气地掀开她的铺盖:“挺什么尸!娘娘寻你,皇上晌午要过来用膳,快起来收拾!”
引素压下心头火气,匆匆理了妆容赶至正殿。却见倬妃正在殿内来回踱步,尚未梳洗,全不似往常般严妆以待,见她进来,如同见了救星,径直拉住她手腕:
“可算来了!你可知,我兄长今日在朝堂上,与皇后娘舅为了漕运之事争执起来,竟被那起子御史参了一本,说他‘年轻气盛,罔顾成例’!真是反了天了!你说,本宫此刻若向皇上求情,他会……”
“娘娘,万万不可。”引素断然截住她的话头,神色凝重,“此刻您若开口,非但无用,反会坐实了崔家仗着娘娘隆宠,干预朝政。皇上此刻,正瞧着您呢。”
“瞧着本宫?瞧着本宫做什么?本宫还什么都没说呢。”倬娘娘娇妍的面容上缀满了茫然。
“看着您,是否识大体,顾大局。”引素迎着她无措的目光,嗓音沉静,却字字千钧,“看着崔家,是否值得他继续信重。娘娘,此刻一言不发,远胜万语千言。”
倬妃怔住,黛眉紧蹙,似懂非懂,满腹话语被生生堵了回去,只余一殿压抑的寂静。
引素望向她,终是忍不住感慨,倬娘娘真是天生好命之人,好到无需懂得任何阴私算计,好到能在这风波诡谲的后宫独独做一只琉璃瓶,只要光彩耀目,就已足够。
此际,养心殿内。
皇帝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窗外日影沉沉,映着庭中几株晚开的玉兰。他脑中无端浮现出千秋宴上,那道静立如寒潭深水的身影,还有那双抬起时,冷得刺心的眼睛。
他起身,淡淡吩咐道,“摆驾,咸福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