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锦心映月

作品:《焚春计

    “金珠,你瞧见皇后那个脸子没有?”


    月华流照,殿内一片金壁辉煌,倬妃捧着扁方,在地心来回踱步,影影绰绰间,她像只得了荤腥的猫儿,得意非常。


    瞧她高兴,金珠也乐得捧着她,附和道,“可不是么,您瞧皇后过千秋 ,皇上赏的和去年一个样儿 ,可给娘娘的却是特特挑出来的,明摆着是更疼您呢!”


    “她还装样儿呢,可本宫一看就知道,她定是不痛快了。”


    宫影之中,引素侍立一旁,瞥了眼倬妃,此刻人正亲手理鬓,迫不及待要试那扁方,耳坠子不知何时丢了一只,也浑然不觉。


    她垂眸暗想,这样大剌剌,万事不挂心的性子,却偏偏把皇后一看一个准,还真是前世的冤孽。


    铜镜里晃出引素的身形,素净的碧色宫装,低眉顺眼,姿态妥帖。


    倬妃对有用之人从不吝啬,招手叫她上前,亲手抓了银锞子,满满登登塞给她,“你确实帮本宫出了口恶气,来,这都给你。”


    引素叩谢,声音平稳无波。


    倬妃看着她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不知怎的,心头那点小聪明忽然冒了上来。


    这般手艺和心思,若能收为己用,专为自己一人制衣,日后何愁不能常占鳌头?


    “本宫瞧着你是个好的,”倬妃坐直了身子,圆眼微睐,便流露出算计来,只可惜太过浅白,教人只一眼便看透了,“留在绣院与那些人一处,也显不出你的本事。不如就到这咸福宫来,专司本宫的衣裳佩饰,你可愿意?”


    此话一出,殿内侍立的宫人皆是一怔,尤其是金珠,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从绣房的掌事,成了咸福宫的宫人?


    切实来说,便是一司掌事,也抵不得在咸福宫这地界做个寻常宫人,倬妃见宠于皇帝,母家崔氏又是如日中天,那好处都是实打实的。


    于是有人赞她轻飘飘踏上了青云路,也有人暗想登高必跌重,倬娘娘那鬼见愁的性子,想讨着好,实非易事。


    是顶着个掌事的名头,过捉襟见肘的日子,还是担着风险进咸福宫,得些实在好处,且看她如何抉择了。


    引素敛袂垂首,纤睫低垂,在素面投下淡淡影痕。


    她默然伫立片刻,周遭喧嚷竟都悄然退去,唯余那抹沉默在殿宇间悠悠流转。


    长春宫庭院内,数株玉簪含芳吐蕊,暗香浮动。


    皇后执银剪,正细细修剪枝叶。两只雪团似的狸奴在青石阶上扑闹,项间金铃叮咚作响,祥和又宁静。


    得脸的老嬷儿悄步近前,愤然道:"咸福宫昨日才得了赏,今早便这般张扬,请安也称病不来了。"


    皇后手下银剪不停,利落地削去旁枝:"皇上既夸了她,她自然要做出些样子来给人看,理她做什么。"


    "可皇上这般抬举,倒是没顾及娘娘的面子。"


    皇后搁下银剪,接过素绢细细拭手。


    她望向阶前玉簪,笑意不改:"嬷嬷难道相信,换件衣裳就能移了本性?皇上也不过图个新鲜,顺带敲打本宫昨日太过着相。"


    眼波掠过嬉闹的猫儿,皇后慢吞吞、贼兮兮地笑了,"且容她得意几日,她的性子本宫清楚,不怕她翻了天去。"


    暮色初临,消息传到绣院时,正逢晚膳时分。众人围坐在庑廊下,窃窃私语如秋虫鸣响。


    引素独个儿在屋内收拾行装,不过几件旧衣,一方石砚,并三两用秃的画笔。


    喜鹊扶着门框进来,苍白的脸上满是忧急:"师父,您何苦应下?咸福宫那样的地方,那位主子又是那般性情,今日看重,明日厌弃,岂不比在绣院凶险百倍?"


    引素停下手,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她隐姓埋名入宫,不是为了做个绣院的掌事,六年前那场火,早就把她的一生烧尽了。


    最后一件中衣落入包袱时,她的指尖在细密的针脚上停留一瞬,决绝地打了个结。


    她这一生,早就没有安稳的指望了。


    宫道上人影稀疏,引素辞别众人,缓步而行,一步步踏入了威势赫赫的咸福宫。


    咸福宫的殿宇自是比绣院轩敞华丽得多,朱漆廊柱,琉璃碧瓦,无一不彰显着主子的盛宠。


    宫人们行走间步履匆匆,神色谨慎,不敢有半分懈怠。


    引素被引至一间靠近后殿的窄小耳房安置,虽比不得掌事单独的居所,却也干净整齐。


    她刚将包袱放下,还未及喘口气,房门便被不轻不重地叩响了。


    臃肿的身形推门而入,几乎堵住了大半光线,绿豆样的眼睛左右打量,见她便道:“呦,秦姑姑!”


    引素认出了这人,咸福宫的总管太监孙禄,比这名头更响亮的,是他的坏心眼儿。


    喜鹊的手,便是他授意的,仗着主子是个面耳朵,做尽了阴私事,咸福宫的坏名声,一半儿都得归功于这位总管。


    她不爱兜搭,匆匆回了个礼,“孙总管来了。”


    孙太监身上有股子脂粉的混沌气息,渐渐弥散,他在屋内扫了一圈,脸上堆起了意味不明的笑。


    “嗐,如今也该改了称呼,叫您引素姑娘了。”他捏着嗓子,装模作样踱近两步,“恭喜高升啊。往后在这儿当差,咱们可是要比旁人更亲厚才是。”


    他凑得极近,热烘烘的、油腻腻的气息几乎喷到引素脸上,眼神像湿滑的泥鳅,在她纤细的颈项和单薄的肩头来回逡巡。


    引素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她垂下眼,袖中的手微微蜷紧,指甲陷进掌心,带来刺痛的清醒。


    宫里的腌臢事不少,她听说过,也见过,却是头一遭落在她身上,绣院与外人来往甚少,她也一直隐忍克制,不出风头,不招人眼,却不想到还是被人盯上了。


    她的静默落在孙太监眼里,硬是看成了恭顺,哎呦一声便笑开了,本就难看的脸更没法子看了,简直没处落眼。


    他又捱近些许,声音夹在嗓子眼里,带着黏腻的威胁,如刀片刮过。


    “姑娘是个聪明人,这宫里的路该怎么走,想必……不用咱家多提醒吧?”


    引素抬起眸子,眼神落在那凹凸不平,泛着**之光的油腻面孔上,凝住片刻,像是持弓的将士找到了靶心。


    她在想,当她是善男信女,真是脑子叫狗吃了,她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是来向这煌煌宫城索命的!


    若当真挡了她的路,她定会叫他后悔,后悔为何偏偏招惹她,会痛不欲生,甚至恨不得起头就溺死在恭桶里,也不要再来这人世走一遭……